这些天,凤曲就跟着它一招一式地练习,身上的伤痛都被抛之脑后。人偶不会说别的话,只是耐心地教,既不期待他能一步登天,也不批评他是朽木难雕。 凤曲前所未有地沉浸了这片狭窄的世界。 但他仍有自己的不安,他还记得生死未卜的青娥,更别提自己草率地一走了之,还不知道秦鹿、吹玉和五十弦现在如何。 当他学到和阿珉一样的第十五式,凤曲终于忍不住问:“师祖,我非要学完‘醉欲眠’才能走吗?” 人偶缓缓转过了头。 “我想出去看几个人,之后再回来学,可以吗?”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外面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同伴。” 剑锋倏忽间又刺到了他的肋前。 人偶重复说:“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 好吧,他百年前的师祖的人偶,大概听不太懂百年后的官话。 “八十一天。”人偶突然改了话锋。 凤曲惊奇地抬起头,只听人偶喃喃重复:“八十一天、八十一天……” 凤曲的目光又落在了壁画之上。 随着他的剑法层层精进,石头越落越多,已经现出了全部的壁画。可是按理说,“醉欲眠”一共十九式,他才学到第十五式,壁画里的故事怎么就有结局了呢? 壁画上的结局和且去岛流传的历史也已相差无几。 倾如故到了岛上,整日醉醺醺的。凤仪山庄初时还和且去岛常有来往,但派人问候,总是被倾如故大发脾气地撵走。 凤仪山庄也恼恨,他们怪罪是倾如故去宫里偷出“神恩”,害了商瑶; 且去岛大觉无辜,因为偷出“神恩”的是倾如故,带头种下“神恩”的却是商瑶。 两派各执一词,一面深恨“神恩”,一面又深恨起祖宗们旧时的同伴。 慕家太无能,百年名医解不开一道蛊; 未央太自负,居然想暗度陈仓背叛同伴,反而连累了倾如故蛊病骤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室更是混蛋,他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赶紧施以援手,还在海内落井下石。 当然,最恨的永远是海湾对面的那一派。 直到倾如故也和商瑶一样,尝试起反复的自杀。 他把自己沉进海里、吊在树上、奔进火海、抓蛇咬他,以及最常见也最频繁的拔剑自刎——可每次都被人恰到好处地救下。 壁画中,总出现在倾如故身边的小弟子,和危楼里的少年一样爱穿黑衣。 包括倾如故最后的自刎。 小弟子陪在身边,面色无波。 - 为什么才教到第十五式就没有了后续? 说不定是因为…… 他眼前的“师祖”本就只会十五式。 他不是倾如故。所以他的授课只能到此为止。 - “……师祖,或者,叫您未央前辈更合适?” 江湖上都说危楼曾经最精通易容、阵法、机巧一类的奇淫巧技。 偃师珏口中委托偃师家打造地穴的人,只会是得知故事全貌的、最后的幸存者。 那个人不会是最早死去的商瑶; 不会是病死定州的慕钟时; 不会是棺椁成烬、挫骨扬灰的应须行; 更不会是醉得永无清醒之日,亦无诚恳之言的剑祖倾如故。 凤曲问:“未央前辈,您还是很恨我师祖吗?” 人偶蓦地僵在原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重复一两句话,而是连贯且流畅地、充满怨恨地开口:“倾如故,你明明就是倾如故!你有‘神恩’的血,你会‘醉欲眠’,你分明就是倾如故!” “我不是。我的‘醉欲眠’永远达不到第十九式。” “你说谎!!” “……前辈,你知道的,世上只有师祖能到第十九式。” 人偶如癫如狂,抓住了凤曲的肩膀。他的手指犹如铁爪一般,冰冷而坚硬,抓得凤曲吃痛。 但也只是痛而已,它甚至不舍得真的抓破他的皮肉。值此关头,人偶依旧保持着一个前辈、或者说一个善良的人的风度,他怒发冲冠,却不忍伤害任何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神恩”、“醉欲眠”、“第十九式”,它将限制层层加码,只是为了不要滥伤无辜。 它想找到的只有唯一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倾如故。 它只想让倾如故死在它的剑下。 让它百年的仇恨得以消弭。 让它百年的愧怍得到解答。 “我想问一个壁画里没有提到的问题。”凤曲轻声说,“师祖最后一次自杀时,您为什么没有再救他呢?” - 他当然得救他。 一如多年以前,他从乞丐堆里救出年幼的他。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如故哥哥”,会成为他这一生最深最恨最惧怕的梦魇。 那把斩尽天下恶徒的宝剑,会夺走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亲。 “你这孩子,做饭也差一点、杀人也差一点、学剑也差一点,真没办法,以后就叫你‘未央’了吧。” 商瑶笑着打趣:“听着不太吉利啊。” 倾如故哼一声:“吉利不吉利,是给外人听的,自己的名字,自己喜欢就足够了。未央,你喜不喜欢?” 未央仰望着那三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少年:“喜欢,如故哥哥取什么我都喜欢。” “对咯,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倾如故大笑说,“差一点也没关系,哥哥会保护你,你差的那些,都由哥哥给你补上!” 应须行听得忍俊不禁:“倾兄欠缺的好脾气,未央也帮你补上了。” “那不是刚好吗?我和未央彼此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嘛。” 总是什么都差一点,所以他才叫未央。 他离说服两个哥哥剖出“神恩”差了一点; 他离从扶桑手中换得解药差了一点; 他离保住危楼两百条性命差了一点…… 他无家可归,只能易容追在倾如故的身后。看着倾如故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相救。 倾如故也变得差一点。 差一点死掉。 差一点让他报仇雪恨。 未央记不清自己救了倾如故多少次,以一个无名门生的身份,他渐渐又要习惯了和倾如故的相处。 直到最后一次,倾如故把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未央依然有机会救下他的性命。可那双总是沉浸在醉意和癫狂中,本该浑浑噩噩的眼睛,那一天竟然出奇地清明澄澈。 倾如故直勾勾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易容,看穿了他的惶恐。 “是你啊、果然是你啊。”倾如故笑着咳出血来,“……只有未央会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可未央分明最不该救我。” 仇恨迭上心头。 两百余家人的哭嚎和哀叫再在耳边响起。 未央收回了手。 倾如故就死了。 倾如故真的帮他补上了“差一点”的报仇。 可是从今往后,“差一点的人”又只剩下了他。 -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未央’这个名字。 “可我喜欢如故哥哥,喜欢商瑶大人,喜欢阿行哥,喜欢镜姐姐。 “所以,我离说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心,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 未央的剑法差一点,所以他学不会第十九式。 他只能教到第十五式,后来的人们也就不可能变成他想要的“倾如故”。 是他在倾如故死后,易容成倾如故的模样,委托偃师家建造了这方地穴。 是他不远千里去了宫中,在应须行驾崩之后借金属引雷,挫去应须行最后的残灰。 未央总是什么都要差一点,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做、去完善、去改变。 - “你好聪明。”人偶说,“和倾如故一样聪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凤曲毕恭毕敬地回答:“晚辈倾凤曲,是且去岛第四代首徒。家师倾五岳,是且去岛第四代岛主。” “且去岛已经到了这一代了?” “大虞朝也已经到第五位皇帝了。” “凤仪山庄和慕家又怎么样?” “凤仪山庄十多年前迁回了海内瑶城,现在是风光无两的皇商。慕家……”凤曲顿了一顿,还是不忍说出全部,“慕家继承了真传的大小姐正和晚辈一起游历,她和您的同伴一样,立志攻克蛊人。” 人偶笑了笑:“真好。” 它没有问那个早已结束的危楼。 或许是它不知道“鸦”和十步宗的存在,也或许是它的危楼,从来都只有那两百余人。 “我接待过不少且去岛的孩子。真奇怪,倾如故死后,我就把那只蛊虫带回了海内,且去岛已经不可能接触到‘神恩’了。 “可是总有且去岛的孩子闯进这里,很久之前,甚至还有一对夫妻来过。” 凤曲一怔,直觉引导他追问下去:“请问前辈,您还记得那对夫妻叫什么名字吗?” 人偶答:“他们的剑法太厉害,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不过,我听过那个男人叫他娘子‘九洲’。” 凤曲瞪大眼睛,压了许久的心情,才使自己不那么失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虽然师父总叫他别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太抱期待,可能听到“父母”曾经一起出现,依然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倾九洲……是我的娘亲。”凤曲低声说,“前辈还记得别的吗?他们当时是多大的年纪呢?他们对彼此……是喜欢的吗?” “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你的母亲,大约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至于男的,如果他确实是你父亲的话,要比你母亲大上几岁,已经束冠,应是富贵子弟。武功不如你娘,但远胜过你。” 凤曲:“……胜过我也是应该的。” 如果只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怎么配让小剑仙动心啊!! 这些是前世的阿珉不曾问出的信息。 他那时太劳累、太绝望,别说去关心父母,他连倾如故和未央的过往都不曾深挖。此时听到有关父母的事,凤曲能感受到,阿珉也和他一样开心。 凤曲继续问:“对了,您刚才提到您把师祖的‘神恩’带到了海内,所以且去岛没有‘神恩’了?” “不错。可惜我当时无力根除了它,无奈之下,只好转交给觉恩寺的妙空大师。觉恩寺把它封藏起来,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名。 凤曲心下一沉,暗觉不妙。“神恩”流落觉恩寺,觉恩寺却在几年前被“鸦”灭门;慕家钻研“神恩”,而慕家也被灭门。 这一切的背后都似有一个共同的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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