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又玄的引诱不断逼近,“那不如翻了这个朝廷。你看,他们李家在干嘛?在内斗,晋阳以北的流民,我一次又一次求助,他们管都不管,这种朝廷,你肯效忠?” 接近气声的耳语如同鬼魅低吟,下一刻道澄法师走到二人跟前,双手合十。张又玄旋即也回以礼数,颔首微笑,那笑容里无一丝胁迫与权欲,只剩下了仁慈悲悯。 卢元礼惊叹于张又玄的演技。 “马上宣讲了,请施主入内。”道澄法师嘱咐完毕,远处钟楼上传来阵阵钟声,飞鸟啁啾,树林阴翳,禅意悠悠。 卢元礼心事重重,朝讲经堂走去。张又玄看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楚是歆羨还是赏识,“你为什么不肯呢?大周朝廷辜负你那么多,你要是跟着我,我能给你更多啊。是因为孩子?” 张又玄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透过重重光阴,锁定到卢蕤身上。 “不想当叛贼,就因为那孩子聪明,从小想做官?” 卢谧山曾经推翻了前朝,辅佐济北王成乱世枭雄。代价也很残酷,卢氏子弟受此影响,正房就算了,偏房总少不得闲言碎语。 现在想来,卢元礼仕途坎坷,或由此故。 小白杨这时候正在藏经楼,带着小芦苇,俯瞰整座佛光寺。 “小芦苇,你不觉得很奇怪嘛。我父亲说,五台山,位处边界,往北呢,是雁门关。雁门关每年都死很多人,但佛光寺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佛国永远安静清幽,世人争权夺位,互相厮杀,简直荒谬。” 铁马琅琅,清音随着风,吹遍整座佛寺。僧堂、连廊、天王殿高低错落,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将世人的贪欲和妄念,都阻绝在了朱墙之外。 “世间没有净土,自欺欺人。”小芦苇的夙慧是出了名的,小白杨自小就听李寻真念叨,此时此刻除了想竖大拇指,别的夸赞之辞也想不出来。 “芦苇弟弟,你真厉害,看了不少书吧?以后你肯定做大官!到时候,你垂拱明堂,我呢,就镇守一方,咱们努努力,让各自的爷娘都颐养天年!” 小芦苇彼时点了点头,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我们玩捉迷藏吧!”小白杨突发奇想,“我闭着眼,数一百个数,你赶紧找地方藏起来,看我能不能找到你!他们都说我是狗鼻子,我肯定能找到你的,肯定能!” 小芦苇看对方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双手捂脸,自己也顺着藏经楼的栏杆往下,快步小跑下了楼。他穿过后院,踩着碧绿芳草,海棠树影婆娑,在他身上留下几片花瓣。 经房里无人,他推门而入,凝伫于佛像前。 这尊和他差不多大小的佛像掉了不少漆,已经被弃置不用,小芦苇用指关节叩了叩,一看是空心的,就更高兴了。 小芦苇从后面找到一个大洞,自洞中钻了进去,前面刚好有一个小孔。 他坐在受人供奉的佛像里,不知道是否亵渎神明,但在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心里,做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这个视角还能看见外面的情状。 小芦苇怕朋友找到,又怕真的找不到,就把自己的香袋扔了出去。 他闭上眼,等小白杨来找他。等了好久好久,天黑了,外面的灯点起来了,小白杨还没来。 小芦苇沉沉入睡,忽然被一阵叫喊声惊醒。 ---- 梦境属于第三世界的这个设定是我看志怪小说的时候采纳的,接下来也有一些宗教里的概念。 前段时间刚去太原玩了,可惜没能去成五台山,挺遗憾的,下次一定。作为研究宗教文学的学生,每次旅游必去寺庙道观,太原的纯阳宫和双塔寺也不错,当然最好的还是晋祠啦,可惜上次只顾着看人山人海要晒成人肉干了……
第107章 107 利用 房门被人粗暴破开,小芦苇惊慌地捂住了嘴。 “元礼,你这是做什么……”张又玄无辜地看着卢元礼,“你不想就不想,为何中途离席?其实,李寻真说不定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只要……” “够了!”卢元礼懒得同他辩论,“李兄一心济世安民,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却比你们这些朝廷命官做得都好,你现在要他跟你造反?你是想让他死?” “咱们就算不搏,大周朝廷也已经派人来了,你知道是谁。” “那你什么意思?你要和大周的军队打?我们哪里有兵!” 张又玄癫狂一笑,“流民,不就是现成的军队?我纵容李寻真收容流民,你以为我真想让你们做活佛?” “你疯了……你真的已经疯了。”卢元礼束手无策,双手抱头,额头青筋凸起,“我没想过你招揽我来,是为了……” “元礼,胜负还未可知。”张又玄施施然朝他伸出手,“你知道么,我一直可怜你的才华,你比谁都清醒,看得也更透彻。大周和大齐没什么两样,朝廷多少禄蠹,就想着家族绵延铲除异己,真正有才能的,被隔离在京师之外。我跟你一样,以前也期待过。我待在晋阳太久了,我看过人吃人,也看过漠北骑兵烧杀抢掠。可你知道吗,漠北人造成的杀伤,跟本朝官兵比起来,九牛一毛啊。” “不……”卢元礼怒吼,“都是你弄权的托辞!” “弄权?我要是真弄权何至于此?他们把我放在边疆,我认了。十几年,他们入关了,享尽荣华富贵,我呢?我待在晋阳,他们天天还提防我,时不时派几个宦官来监视,我哪次不是好吃好喝伺候这群大爷?现在皇帝老儿听到些风言风语就把柳念之派出来!” 柳念之是本朝地位最高的武将,皇帝派此人来,可见对传言的重视。 “府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卢元礼情绪不再波动,“一旦起事,血流成河!” “我等了太久,等不到一纸调令。他们酒席间,封官许愿,从一开始就是把我当猴耍!元礼,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搏一搏?狗皇帝即位才几年啊,他的位子还没坐稳呢!”张又玄箍紧卢元礼的肩膀,激动得大喘气,偏执的眼神里,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决绝。 “你知道,我不会和你一起……” 张又玄轻笑一声,负手背对着卢元礼,恍若胜券在握,“你的孩子呢?元礼,你做与不做,都坐实了反贼之名,跟我尚且有成功之机,到时候,你就是宰相,你的儿子,会有最光明的前途——” 抽刀出鞘的声音不过一瞬,在张又玄的注视下,带着鲜血的刀刃自胸膛缓缓破出,血肉撕裂的痛楚一时间还没传遍全身。 “卢元礼……你……”张又玄脸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惊惶回过头,“你要杀我?” “抱歉,府君,我实在没法子。我之后会自戕,告诉柳令公,这一切都是误会。” 张又玄笑得更加疯狂,每一声都久久回荡,震得小芦苇耳膜作痛。 “误会?真假还有必要吗?他们已经派了最精锐的军队过来,我们谋反,已成事实!”空洞双眼似要流出血来,“我想过很多人杀我,没想到竟然是你……” 卢元礼松开刀柄,语气里满是无奈,“对不起……” “是我赏识的你,你走投无路差点就要饿死,是我……是我接你来晋阳,也是我,给了你官位。我对你有那么多期待,可你现在,你要杀我?”声声诘问,和贯穿身体的长刀,给人以一种荒诞不经之感。 “你杀了我吧。”卢元礼万念俱灰,“只是不要对小芦苇动手,稚子无辜。” “我都要死了……杀你还有用么?”张又玄遭受背叛,此刻张牙舞爪,完全失了在人前的谦逊礼仪,“没事,元礼,你要好好活着,我要让你看看,大周是怎么对待你的,肉体之痛算得了什么?诛心才最难受。你随时想改头换面都不迟,郁累堂一直都在……” “卢叔叔!你在吗!我找不到小芦苇了!” 门外传来小白杨的哭声,这时院中风火大作,众人忙成一团,火势从藏经楼绵延直下,渐渐衍生成一片火海,僧人提着木桶,可惜杯水车薪。 卢元礼慌不择路冲入火海,受惊的小孩会本能往人群里冲,现在还没有只有一种可能——孩子在火里! “谁干的!” “就是啊,本来天干物燥,这些日子要万分小心才是!”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从未止息,栋梁烧焦的气味传入鼻腔,小芦苇惊恐至极,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只手。 一只浸满鲜血的手! 那只手攥紧了小芦苇的香袋,狐疑地望向佛像内里,正巧对上小芦苇的眼。 独一无二的眼当场便被认了出来! “漏了你呢……怎么不吃叔叔的糖啊?不喜欢?” 即便是在这种场景下,小芦苇也没有哭喊,排山倒海的恐惧接踵而至,他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会被面前的男子碎尸万段以泄愤! 白杨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你不是说会找到我吗…… 出乎意料,张又玄狰狞的面孔忽然松了下去。不知是大发善心,还是气力不支,趴在地上呼呼喘气。 “死前竟然是跟你一起。” “张……张府君。”小芦苇带着颤音,“您是好人啊,和耶耶一样,怎么会和他吵架。” “可这世上好人没有好下场,真心活该被抛弃,忠心活该被利用。你要记得,记得我说过的话……” 张又玄的头沉沉落了下去,焦土味越来越浓,小芦苇也被迷晕。 “啊!”卢蕤惊叫一声,“我……我全都想起来了。” 许枫桥揉着惺忪睡眼,“想起那段记忆?” 卢蕤把自己的梦境复述了一遍,“在梦里,那位张府君对我说,真心活该被抛弃,忠心活该被利用。可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啊,他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这人还真没眼力见,小孩那么小,是能听这种话的时候?”许枫桥臂膀麻了,眼见卢蕤坐了起来,终于能活动下。 “还有,什么叫真心活该被抛弃、忠心活该被利用?这什么跟什么,被抛弃说明那个人不值得,被利用说明主子没本事,天天就知道压榨下属,关自个儿什么事?” 卢蕤心想许枫桥还真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诶,我想起来一个故事。村子边有头狼,然后有个小孩,喊狼来了,大家就赶过来救他,最后发现没狼,小孩撒了谎。重复几次后,大家都不信这个小孩,直到有一天狼真的来了,小孩就被吃了。这个故事,你得到什么教训?” 卢蕤思索片刻,“不要撒谎?不要辜负信任你的人?” 许枫桥不置可否,“你问十个人,八个人都这么说。可我从小都不觉得,你说一个人如果撒谎就该去死吗?辜负了你的信任就得去死?” 虽说有点抬杠,但也有道理。 “我觉得这个故事,矛盾不在人与人,而在人与狼。小孩已经被吃了,狼还在,你教导剩下的小孩不要撒谎有什么用呢?当务之急是灭狼啊。而且直接害死小孩的是狼,不去怪狼反倒是怪死去的小孩不诚实有什么用呢?这个故事但凡换个别的说法,我都不会抬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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