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闻野姗姗来迟,站在人去楼空的幽州府衙门前。 “主君……”仆从劝他,“我看那卢更生,也不信咱们,刚刚府君都说了,他带着全副身家去燕王府,都不跟咱们道个别。” 寒风凛冽,段闻野抚着身旁许冲的鬓发。这些日子,许冲都跟着他,小孩子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 他小时候吃过苦,为了出人头地被人看作不择手段。 他训练自己的礼仪和显贵日常交际的风度,他知道别人都看不起他,也知道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纸张和墨砚是别人触手可得之物。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糖一点儿也不好吃,要省钱买纸买笔。 因此只要有机会,他拼了命也会试,不知卢蕤是否也如他一般? 他忍了十年,事事只求做到极致,曲江案平反是如此,大理寺担任司直那几年也是如此。独独对卢蕤,他知道无法强求。 不为什么,就当是看见当初走投无路的自己吧。 “卢更生,你终有一天会回到京师的。”段闻野说罢,低头问许冲,“冲儿,还想吃什么?” “我……我想见哥哥。”许冲抹抹眼泪,泪痕沾湿了新做的袍子。 段闻野无奈,陆修羽计策之毒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为什么他只是报复了几个欺负他的人,就被陆修羽敬而远之,而陆修羽却能心安理得借刀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会的,你哥哥会回来的。” “那叔叔不要走。”许冲拉着段闻野的衣襟,“叔叔真的很好。” 能得到赤子的夸赞,段闻野很欣慰,小孩不会说假话,好就是好。 为什么陆修羽偏偏不懂他呢? 李夜来跪了两天,昨晚直接在祠堂睡着了。母亲江妃不忍,悄悄命人在她身上盖了毯子,结果也被燕王给扯了下来。 她膝盖很痛,双腿像不长在自己身上似的。两边的灯烛树中央拱卫着层层牌匾,那些都是李家先祖,更是她从未见过的传说人物。 更换蜡烛的仆从都只是叹气,李夜来执意违抗陆修羽,导致剿匪全面失败,成了招安,天骁军被白白玩弄,许枫桥又叛逃,未能赶尽杀绝。 燕王大动肝火,让最骄傲的女儿跪在祠堂前,原话是三天三夜。 医女阿琼不管不顾,哪怕几个仆从拦着,却还是捧着餐食和药膳送上前。 男女授受不亲,李夜来平时在战场受伤,都是阿琼救治,这次也不例外。李夜来狼吞虎咽,一屁股坐在草团上,阿琼给她捶着腿,“郡主后悔么。” 昨日阿琼告诉她,霍家寨的妇孺已经在悲田坊安置完毕,官府已经在完善她们的户籍,而参与的匪寇,要么收入军营作临时征调之用,要么成为官府差役,总之各有归处。 “不后悔。”李夜来嬉笑着,仿佛根本不把罚跪放在心上,“我是燕王唯一一个女儿,他再生气也不能对我怎么样,而且我是在帮父亲,赵府君是想和的,咱们和赵府君唱反调,给皇帝知道了多不好。” 李夜来根本不知道燕王背地里的交易,还纳罕父亲为什么那么生气。 “对了,郡主,我听人说,马上王府就要来一个新的谘议参军,是陆长史招揽来的。” 李夜来身居武职,对文人本就没好感,这下子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我不关心这个,霍家寨后面怎么处理的?骆明河他老子也不过是个国公,怎么敢对父亲甩脸子?幽州的老人都知道霍家和骆家的情谊,我帮他全了体面,他合该谢谢我。” 阿琼有些为难。堂堂朝廷为什么要给匪寇面子?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匪首全身而退,剩余的人也受了优待,李夜来竟然乐见其成?要阿琼说,都是抢人的坏蛋,全杀了得了。 “你是不是不懂,我为什么要违抗父亲的命令?” 阿琼点点头。 李夜来基本上吃完一碗米饭了,擦完嘴,“因为我们没多余的力气去对付‘自己人’,虽然很可笑,但和漠北以及靺鞨比起来,土匪确实算‘自己人’。他们中有很多是从过军的,也有很多以一当十的壮士,能为我们所用最好。” 换句话说,骆九川是进了城的匪,故而成为天骁军主帅。霍庆没能进城,只能是匪,李夜来招募的兵员,有不少出身和霍家寨中人差不多。 杀人多简单,畏威怀柔最难。 话音刚落,燕王快步前来,荆条结结实实抽在李夜来身上。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李夜来躲闪不及,一下子匍匐在地。 燕王抡得动大刀,这下能扒掉李夜来一层皮——尽管他之前从来舍不得打女儿。 “你不知悔改,跪了也是白跪。” “儿无错!”李夜来依旧倔强。 “你出去。”燕王命令阿琼,阿琼只能收拾托盘退下。 “你不知自己错在哪儿?”燕王反问,“你真以为,我只是让你来这儿静思?” “儿不明白,父亲原本就没有对霍家寨赶尽杀绝的打算,为何朝令夕改?天下人会怎么想我们李家?”李夜来道,“难道是因为那个陆修羽?父亲,您之前从来不这样,自从陆修羽……” “住口!”燕王挥手停在半空,不过看见女儿忍着泪水的脸庞,就想起以前教她兵法武艺的日日夜夜。女儿认准的道理,十头牛都拉不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打她有什么用?怪自己从小没教她三纲五常,反倒是教她男子立身的文武艺,教得她愈发狂悖、自作主张、自命不凡。 燕王终究是把手收了回去。他老了,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夜来是个儿子该多好?可以开府治事培养自己的僚属,他便能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何至于一把年纪还困在幽州? 京师何其遥远。 燕王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责怪也无用,若是李夜来从小就听话,又怎会舞刀弄枪戎装上战场? 他扔了荆条,无奈背着手,“夜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的骄傲。以前我一直不管你,你想做什么就让你放手去做,自从先皇把幼子过继为燕王府世子后,你就一直不开心。” 为此还和当初的监国太子、现在的皇帝大吵一架。 “父亲,儿只是不甘心。父亲您年事已高,弟弟年纪还小,儿真的不想洗手作羹汤,明明儿还能做很多……”李夜来忍着泪水,“为什么父亲要这样。”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陆修羽是什么人?是大周的进士,是我请来的谋士,你略过我的指示与陆修羽对抗,让人听见了,我就是任人唯亲,你让骆明河怎么想?你让皇帝怎么想?” 面对父亲的咄咄逼人,李夜来自有道理,“可是父亲,骆明河为什么急急忙忙要前去剿匪呢?以前他对霍家寨向来都是不闻不问,您不觉得他是过犹不及,想掩埋什么……” “不要再说了。”燕王形色严峻,他此前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女儿并不知情,最后还是松了口,“你先回屋歇着,之后我再处置你。” 如同之前每一次自己闯祸父亲都原谅那般,李夜来活动着早已麻得不能动弹的双腿,满面春风朝父亲行了个礼,“儿遵命!” 李夜来一瘸一拐,走后不久,仆人前来通报,“殿下,姚都尉到了,他问您是现在接见么?” 燕王揉着眉心,“那就现在吧。” 后院的马槽停放着毛色上佳的马匹,燕王爱马,和漠北人做交易,总是将最优良的马种先放入自己的后院,负责牵马的骑曹参军萧错,正百无聊赖地在马槽前添马草。 他打了个哈欠,马冲他打响鼻,鼻涕喷到了他的绿袍上,他抡起拳头就想给这破马一拳。 一番龇牙咧嘴后,他只能打落门牙肚里吞,慢悠悠把拳头放下。 不为别的,一匹马等于他五年俸禄。 ---- 话说大家还记得萧错这个人吗?当年埋的好深的伏笔,这下落小芦苇手里了,也算是能出出气!
第52章 52 旧恨 萧错双手搭着马棚的栅栏,他是真纳闷。现任皇帝即位有一场风波,风波正是由他们萧氏引起的。这没什么好说,站错队了,谁让现在的皇帝表哥藏了一手。 不过他也太惨了! 父亲自尽,保全一双儿女,妹妹出嫁,他则流放来了幽州。他母亲是魏家女,和太后是姐妹,和燕王是表兄妹,这样说来就是他表舅。 萧错对这些大家族的关系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才不至于真的去马场驯马,白捞了一个骑曹参军的官职。即便如此,天天跟一群马打交道也够烦了! 要给每匹马登记造册,活着、死了、产崽、崽长啥样、马车的维修……甚至还要给马起名!他真想学王徽之,当人问他情况的时候回答一句“未知生,焉知死”。 然而父亲不在了,有谁给他撑腰呢?皓天白日,朗朗乾坤,莫名让他生了穷途末路的感觉。 唉声叹气之后,刘胡子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喂,想什么呢。” “想让他们多生几匹马,那样月底我就有赏金了。”萧错搪塞道。 刘胡子显然不信,“你是想怎样东山再起呢。” “知道还说。”萧错不服软,抡起拳头就朝刘胡子面门而去。 刘胡子偏身一闪,同时踹中萧错的小腿肚子,萧错吃不上力,单膝跪地,“你他妈——” 刘胡子毫不留情,朝萧错的胸脯又是一脚。 这下吃了个窝心脚,萧错捂着肚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喊啊,叫啊,让燕王来为你主持公道,然后把我一同贬了,跟郡主做个伴。”刘胡子饶有兴趣,双臂抱胸,“你当年纵马朱雀大街把我主持公道的兄弟踹得肋骨断了三根,有没有想过今日?” “哈,原来你是在报仇。”萧错扶着栅栏起身,结果刘胡子又是一踹,这下直接屁股着地,一手的泥。 “报仇?”刘胡子目露凶光,“萧八郎,我在战场上杀过的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还多,你觉得我要是报仇,会仅仅是踹你两脚?” “有屁就放,你想干啥。”萧错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殿下和郡主生了嫌隙,你去说和说和。”刘胡子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萧错叉着腰,腰上抹了泥也没在意,“我要是不帮你呢,他们自家人吵架关我屁事。” “少来,你眼里,难道你不是‘自己人’?你应该打心眼里想叫燕王表舅才是。诶我算得对不对,你们世家大族的关系好复杂。” “做成了有好处?” “你自己心里有数。” 其实就算刘胡子不来,萧错也早就想溜出去摸鱼了。不为别的,马粪太臭了!他一个骑曹参军还负责看管小吏铲马粪! 于是刘胡子带着萧错往前院去,刚好在待客的中堂遇见卢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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