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投下来的阴影,把他们都困住在这座孤城里。师徒二人相顾无言,盘旋的秃鹫时不时啸着,把所有人当作它的食粮要好好饱餐一顿。 莫度飞抽出腰间的古雪刀。 亘古霜雪,至高至洁。处变不惊,忠勇不怯。 霜刃映照出莫度飞穷途末路的狼狈之相,他看向燕山,和渐渐被燕山吞没的旭日。这座山挡住了草原群狼,却挡不住萧墙之祸。 “师父。”徒弟无比冷静,他尽量克制着心里对于离别的哀戚和对世道不公的愤怒,想证明他绝对有能力收拢神武军的残余。 “舒啸,你武功不及师弟,却早早看清了这是条什么路。你我心照不宣,都没有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知道真相……我有些担心。” “我相信他。”袁舒啸望向师弟离去的方向,“他会比我们更坚强,更有决心。” ---- 一字亲王:古代王爵如果是一个字就比较尊贵,两个字就不尊贵,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 告身文书:古代版的用人合同,可以理解为给编制了。这里总不能说合同吧hhhh……
第49章 49 血脉 听完叱罗归沙的讲述,许枫桥不自然地挣脱了对方的手掌。 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抛下他去“送寒衣”,现在告诉他,他娘是漠北人——不对,是胡化了的汉人,他一直都在打自个儿的“亲人”。 至少现在许枫桥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听命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娘。 “你放屁。”许枫桥握紧古雪刀,“我没有娘亲,自小培养我的是果毅都尉侯方宁,跟叱罗碧八竿子打不着。” 当初侯方宁问他姓什么,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他七岁寄居封兰桡家里,八岁和封兰桡一起流浪,九岁被侯方宁看中,这两年他满脑子只有吃饭。 什么时候能吃饭,什么时候能吃热乎的饭,不想吃树皮和土了,肚子好难受。 他自己做弹弓打鸟吃,又削尖了木棍当箭叉。慢慢地,野兔野狗也没了,他饿得不成人样,被人牙子带走,每天清汤寡水,还得给封兰桡让出几口。 吃都吃不饱了还管姓啥啊?再说了,名字就是个词,随便叫啥都无所谓。 然而许枫桥很清楚,他不要做“贺若斛瑟”。 他是汉人,不管骨子里流着什么血他都是汉人。尽管汉人里有很多卑劣无耻之人,比如李齐光,比如…… 众兵拱卫下长安城曾经的主人。 “不,你是贺若部老狼主的儿子。阿姑需要你,现在她掌管贺若部,只是因为她生下来的儿子姓贺若,所以她需要你接过她的担子。” 许枫桥想起多年前他成名那一战。 “你的内附,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么?” 叱罗归沙吟吟笑道,“你很聪明。是的,你孤军直入杀了与我争位的兄长,才让我有机会接过狼主之位。作为交换,我答应阿姑,要去把你接回来。” “让我入边骑营,是幽州之战的目的?”许枫桥冷笑,“那封信,是李齐光给叱罗碧的承诺,但是他们没算到我撕毁了告身文书,也就是那封信,对吧?” 叱罗归沙点着头,“你好聪明。” “聪明个屁。”许枫桥暗暗在心底里想,他谁也不会帮,一个拿人命不当回事,一个野心勃勃,一个比一个危险。 他的阿娘真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 “阿姑说,今晚想见你。”叱罗归沙眼看篝火快要燃尽,就踢了几脚,彻底灭干净火焰,又把刚刚的锅碗收拾好,“这里也不能多呆,幽州的斥候闻着味儿来了,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想见她。”许枫桥起身,喊了声萧飒。 方才因为议事,他们支开了所有人,银河星星点点,小溪寂寥无声,芨芨草随风匍匐,关外的景色总是一片萧索,斑驳雪迹冻成的坚冰踩在脚底下,隔着靴子传来难以抵抗的冷。 叱罗部只剩下这些人了?很明显不是的,翻越断鸿山,许枫桥带领着残部,终于在山腰处俯瞰,看见了星罗棋布的毡帐。 多得就像古木上的蘑菇——许枫桥忍不住这么想。 四周漆黑一团,只能细细看见山峦,因为那比天际的深蓝还要更黑。星斗倒映在横穿其中的河水里,时不时有胡人汲水或者嬉戏,燃烧的火炬混杂着星子,一条平平无奇的河流霎时间被璀璨占据。 安宁,祥和。 纯白毡帐一朵朵绽开在平坦的草原,簇簇篝火外,男男女女载歌载舞。越走越近就越清晰,许枫桥发觉每一句他都能听懂。 有的是情歌,有的是歌颂收成的歌。 他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学过,只听过母亲唱过几首——太久远了,孩提时代的回忆,能留下来的本就不多。忽然,他头痛欲裂,双手抱头,弓下腰。 “你怎么啦!”叱罗归沙忙问道。 …… “你是草原之子。草原的狼,总该有一天回到大地山川的怀抱。” “可我阿爷是幽州人呀。” “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去哪里。” “草原,那是我的家。” “阿娘是汉人。” “我不是,你也不是,你流着胡人的血,而我长着胡人的心。” “我不明白。” “汉人重视伦理血统,唯独不看重自由。你和我都被拘束在这儿了,他们叫你蛮子,叫我怪女人,仿佛只有遵守他们的规矩才能活下去,可我偏不想织布裁衣,我能做的远不止这些,包括你,你也不应该只是种地。” “阿娘……” “罢了,我要走了。小桥,这是你选择的路。” …… 迎面走来乌发云鬓的美妇人,她眼角眉梢和许枫桥比起来简直是一个眸子里刻出来的,流眄含笑,皮肤经过细致的保养,白皙饱满,头插牛头鹿角步摇,辫子盘成发髻,披着毛绒大氅,那身衣服是精工绣的骆驼皮袍子,里头隐约可见橘色对襟胡服,外翻的领子是凤翱九天的纹样。 “多年不见,你果然随了我的长相。” 美妇人身后冒出七八个莽汉,将还未回过神来的许枫桥死死压制,双手背缚在身后。 “阿姑!”叱罗归沙又惊又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叱罗碧抬起许枫桥的下巴,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对视。许枫桥一脸不甘,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鹰,紧皱的眉头压着狠狠瞪着的眼,喉中似还有怒吼。 “来人,把他关押起来,我要亲自审问。” 许枫桥被莽汉打晕,意识涣散间,萧飒以及叱罗归沙也被众人重重围困。 紧接着,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燕王府内,陆修羽整理文牒直到深夜,仆从都劝他别再操劳了,上个月刚做的衣服,这个月就略微宽了些,长此以往终究是耗底子。 烛光昏暗,他挪了挪屏风反光,即便如此也看不大清纸上的字。 “你说这许枫桥会不会真的反了?大周这边已经传开了,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仆从支支吾吾,只负责剔灯。 陆修羽无端想起段闻野来,他们虽像仇敌一般,可论起时事策,总有很多共通之处。 他拿出怀里揉皱的糖纸,轻飘飘扔进火苗里。 早就该断的念想。 “郡主呢,一天了也不见郡主。”陆修羽整理完毕,整张桌子干净整洁,笔架的放置都规矩得很,横平竖直。 “郡主在祠堂跪了一天,王妃前去慰问都被殿下拦住了。” “这样一来,郡主应该恨透了我。不对,即便不这样,她也不会待见我。”陆修羽轻松一笑,并不把李夜来的爱憎放在心上,“只是可惜啊,郡主的才能,封侯绰绰有余。郡主不能世袭,不能开府,永远只能困在宅院。” 仆从只默默磨墨,这次燕王勃然大怒,家事还是让他们自家人管,连陆修羽都不敢插嘴,小奴仆更不敢置喙。 “对了,我让你注意段闻野,他最近什么动向?”陆修羽淡淡一瞥,发黄的油纸已经燃烧殆尽,完全变成灰烬。 “段侍御没什么好说的,最近一直在逆旅歇息,据说打算过几日就和骆君侯返回京师。” 陆修羽沉沉思索,身子斜在凭几上,他看着屏风上一张张被黏着的黄纸,上面全是文牒以及燕王府人事任用的单子。 其中有一张赫然写了“卢蕤”。 其实对于卢蕤,陆修羽并没有恶意。他知道卢蕤最需要什么,一般这种君子风度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辜负别人。 因为他也是。 平心而论,段闻野待他不差,得志后疯狂报复是真,从未对他下手也是真。陆修羽支着额头,鬓间一缕白发飘了下来,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满心只有算计的样子?是因为被弃置很久,心生愤怒,对关中贵族把控的朝堂彻底失望之后么? 他给过段闻野很多次机会,那次下着大雨,他在大理寺院门等段闻野下班,只为了求时任大理寺司直的段闻野,将原本该判陆氏亲族的斩刑改为流刑;后来他跟了燕王,在城门下即将离京之时,等了段闻野很久,结果没能等到。 一个全力往上爬的寒门、无所依仗的士人,眼里只有皇室,是李家最好用的刀,与之相比,党同阿附恰恰会为自己带来危险。 所幸卢蕤不是。桌案上,谘议参军的印绶与告身整齐摆放,陆修羽明白,卢蕤很需要许枫桥的回归,非常非常需要。 忍冬纹的木屏风上还有另外一张写着人名的纸。陆修羽缓缓拿下,对着烛火,轻轻一笑。 姚霁青。 “如果卢更生要自己深入漠北找许帅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出动此人了。” “姚都尉?他正在前线,紧急把他叫回来吗?”仆从靠近,看见此人的名字不由得一惊。 “他没得选,只有他,熟知漠北地形,而且卢更生绝对需要这种人。”陆修羽捻着被剪下来的灯芯,“哦,他也是神武军之前的人,不过破格被提拔来了边骑营,如此一来,熟人相见,格外亲切啊……” 仆从咽了口唾沫,这姚霁青脾气可不大好,和许枫桥又有仇。陆修羽这一脸笑眯眯作壁上观的模样,还真是残忍无情啊。
第50章 50 关押 漠北并没有像中原一样的房子,所谓关押的地方,实则是一处陈设再简单不过的毡帐。 甚至为了突出牢狱的本意,帐篷外面没套皮毛厚毡,四壁只有薄薄一层,地面上也是冻土,冷风顺着扎在四周的墙壁与地面之缝隙,丝丝缕缕往里面灌。 因此许枫桥没昏迷多久就醒了过来。 他冷得已经失去神智,漠北风极其大,夜晚尤甚。四肢的血液像是已经停止流动,嘴唇冻得发紫。 真狠啊。 叱罗碧掩面而入,低头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儿子,对方狠戾神情,显然是不服这般对待,亦或是不愿屈从——他平素最恨、最轻贱的就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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