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南星对于太医院的事务驾轻就熟起来。诚如林谨如所言,宫里的娘娘无事可做,便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生病,好在南星接诊的几个,病得都不甚严重,最多也就是个“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之类,开些药调养几日也就差不多了。 真正麻烦的,却是冷宫里的贤妃娘娘。 李公公果然给力,只花了一天时间,就从御膳房的豆腐坊里找到了南星想要的东西——不过毕竟要用在人体之上,自然大意不得。 南星先是配了些药水,将这堆白白胖胖的生物翻来覆去地消了毒,又用麦麸养了一天,这才最终准备就绪。 当他把这些成果呈到贤妃娘娘面前时,对方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紧皱的眉头与如临大敌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抗拒的。 不过恶心归恶心,这东西毕竟是用来救命的,更何况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贤妃早就将脸面之事扔出九霄云外了——死都不怕,还怕这些作甚。 南星觑着她的脸色,轻声说道:“娘娘,我需要把它们放到您的腿上,可能会有些不舒服,请您务必忍住。” 李公公终究放心不下,拦住他道:“这样真的使得?” 南星:“公公莫怕,不会有事的。” “郁太医,”贤妃一字一顿地表态道:“我信您,就按照您的法子来吧。“ 南星点点头,回身取来一双纤细的竹筷,夹起那些蠕动的小生物,一条一条地放到了贤妃腿上。 候在一旁的李公公周身泛起一阵恶寒,干脆别过脸去,图个眼不见为净,却听南星道:“有劳公公帮忙记个数,这三处一共是六十条,等下还要悉数收走,一条都不能落下。” 李公公:“……” 不久之后,这群神奇的生物一个个变得饱满浑圆,还真就将贤妃腿上坏死的腐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李公公顶着一张惨绿的脸,勉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欲望,对南星道:“六十条,全在这儿了,一条不少。” 南星笑着鼓励道:“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下一次,公公会更自在一些。” 听说还有下一回,李公公的脸难看得像是被人扎了一刀,“罢了罢了,朋友就免了,娘娘的腿如何了?” “比我料想得要好,”南星如实答道:“如果是人力清疮,绝无可能清理地这么干净。” “可您方才说,还有下一次……” 南星道:“清疮需要过程,自然做不到一劳永逸,不过从眼下来看,只要娘娘的腿不再恶化,约莫再巩固个两三次,也就差不多了。” “另外……”南星朝着床上的贤妃看了一眼,见她正在闭目养神,干脆将李公公请去了门外:“公公,借一步说话。” 李公公快步跟了出来,小心翼翼关好房门,“郁太医有事?” 南星压低声音道:“我上次和您提起过,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利于娘娘的病,您和我说,‘冷宫只有人活着进去,没人能活着出来’”。 李公公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南星:“既然这冷宫……活着出不来,那就……” 李公公怔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这……这如何使得!” “公公莫怕,”南星道:“卑职自然不会让娘娘真死,您可知世间有种药名为‘假死药’? “假死?” 南星:“吃过这种药的人,就如同死去一样,呼吸微弱,脉搏几不可探。” 李公公听得一惊一乍,“郁太医的意思是,让贤妃娘娘假死,掩人耳目送出宫?” “正是!” 李公公:“可这药……如何才能搞到?” “配起来倒是不难,主要用到一种名为曼陀罗的植物,不过……”南星顿了顿,说道:“这种花有毒,用量必须精准把控,且用药后的状态不可维持太久,必须尽快解毒,否则恐会假戏真做。” 李公公沉吟道:“那就是说,娘娘服药后,必须设法将她立刻送出宫?” “最多两个时辰,”南星道:“公公可有把握?” “两个时辰……”李公公凝眉思忖片刻:“如果不出意外,时间倒是够用。” 若说起来,这冷宫里人不如狗,最贱的就是人命。按照宫里的规矩,倘若冷宫中有哪位娘娘殁了,原本应该上报内务府,由其派专人料理后事。 可是,内务府本就事务繁多,正宫娘娘们一天到晚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伺候不过来,谁有闲情雅致去搭理劳什子又没油水的冷宫。 于是,冷宫死了人,可能更多时候都没人知道,直到尸体发臭,熏得方圆几里不得安宁,这才胡乱用破草席子卷了,径直运出宫外,在后山的乱葬岗随便找块地埋掉,就算是为这些可悲又唏嘘的人生勉强画上句号。 “从娘娘这儿,运到后宫门,多说半个时辰也用不了,只要能用假死药骗过冷宫守卫,半路不出幺蛾子,两个时辰应当绰绰有余。只是……”李公公面带犹豫,不解道:“这可是杀头掉脑袋的事,我这把老骨头倒是无所谓,郁太医与我们非亲非故,这又是何苦?” 南星被冷不丁问到,竟一时语塞——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治病救人已经像本能一样深入骨髓,还需要理由吗? 可若非要给出一个答案,应该还是无法忍受一条鲜活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的无力感吧。 南星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大概是得了一种‘不救人就会死’的病,表面是在救别人,实际却是在救自己。” 不明所以的李公公听了个似懂非懂,又听南星道:“送娘娘出宫一事,毕竟牵扯众多,且风险不可小觑,最终还需娘娘和公公自行定夺。” “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贤妃,忽地打开房门,出现在两人面前,“二位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郁先生放心,只要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哪怕把我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 …… 南星这些年行医诊病,救过不少人,但如这次这般心惊动魄,却还是第一次。凭借李公公御前太监的关系,他辗转找到了曼陀罗花,又在庆王府的小药房偷偷摸摸熬了一宿,算是将假死药配了出来。 鉴于南星一起进宫目标太大,几经商议,李公公还是决定让他等候在北宫门外通往后山路旁的一棵千年古松下,并约定当日午后酉时钟楼敲钟前于此汇合。 这一天,乌云低垂,天空阴沉得好像浓墨沾染过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滴下雨来。 南星告了半天假,早早便等候在了约定地点。 此处直通后山,算是整个皇城最偏僻的地方,且杂草掩映,密林遮空,若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简直再适合不过。 从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李公公口中的乱葬岗了,失宠的妃嫔娘娘们一旦被打入冷宫,则意味着彻底与皇陵无缘,下场多半都是这里。 “冷宫庭户里,才知道,千里归心,六年愁抱,不觉朱颜镜中老。” 南星不禁感慨起来,如若早知结果会是这样,当初那些冰清玉洁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们,还会一心一意,矢志不渝地选秀入宫吗? 胡思乱想地等了半天,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沉,李公公与贤妃仍不见踪影,令南星不由地揪起了心:“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服用假死药后,人体会短暂进入休眠状态,浑身冰凉,呼吸微弱,脉搏几无,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如同死去一般。只是这种状态不可持续太久,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必须服用解药尽快解毒,否则恐会一睡不起,再无醒来的可能。 当初几人忙忙叨叨策划此事,只顾着考虑如何骗过皇宫守卫,竟忘了将解药一同交给李公公——倘若出宫过程出了岔子,无法在两个时辰内完成,贤妃娘娘没有解药,岂不相当于一条路直通鬼门关,即便此后能够出宫,又有什么意义。 算算时间,约定的两个时辰差不多已经到了,可要等的人仍然不知所踪,南星急出了一脑门热汗,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必要亲自进宫送趟解药,可身上又没有进宫的腰牌,总不能硬着头皮擅闯吧。 正当他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踱着步时,一抬眼,竟看到林谨如大摇大摆地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冷宫庭户里,才知道,千里归心,六年愁抱,不觉朱颜镜中老。”出自元代张之翰《感皇恩 立春日,次赵 堂大中韵》
第三十五章 虚惊 南星:“你……怎么在这?” “呦呵,真巧!”林谨如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贤弟不是告假了么,跑来这里做什么?啊——知道了,约人私会是不是?” 南星:“……” 贤妃娘娘的事自然不能透露半分,南星避而不答,硬着头皮反问道:“林兄来这里做什么?” 林谨如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身后的背篓,“这后山有片芦荟,娘娘们争先恐后地想要美白,非要我采了给她们送过去……” “你要进宫?”南星截口打断道。 林谨如点了点头:“我不进宫难道让娘娘们出宫自取?”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 “进宫?”林谨如道:“你有腰牌吗?我可只领了一块,只许一人进出。” 南星:“那把你的腰牌借我用下!” 林谨如见他一脸焦急,这才稍稍正色起来,“你要干吗?” “林兄,算我求求你,腰牌就借我一个……不!半个……半个时辰,我马上就还给你,好不好?” 林谨如一个头两个大,“可至少你得告诉我借腰牌做什么呀!” “来不及解释了!”南星急道:“快把腰牌给我,半个时辰,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回!” 林谨如:“……” 凭借着从林谨如那里抢来的腰牌,南星火急火燎地入了宫,沿着他和李公公此前策划好的路线,沿途找了过去。 刚刚拐入一条窄巷,入耳先是一阵喧嚣。南星在不远处发现李公公的身影,正被一群宫人围在中央,拉载贤妃娘娘的板车就停在他的身旁。 “果然是出了岔子……”南星不动声色地想,随即放慢了脚步,打算见机行事。 李公公抬眼看到他,先是吃了一惊,飞快地递了个眼神过去,装模作样道:“郁太医来得正好,冷宫娘娘殁了,咱家正想着拉去后山葬了,可内务府的安公公似乎不太相信,劳烦您帮忙做个验证。” 南星心里咯噔了一下——内务府安公公,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首领太监安耀廷吗?李公公多次提过此人,据说是常皇后身边的红人,衷心耿耿得好像一条狗,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贤妃与常皇后不和,此事在宫中尽人皆知——偏偏安耀廷此时出现在这里,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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