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超仕显然很是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崔岱今年六十九了,他自殿试得中探花后便一直得先王赏识,封了翰林学士,本以为能地方上有缺便可以被外放,在地方做个父母官,谁知这一等便是二十年,期间更是换了君王,他这探花也不值钱了。” 郑超仕叹一声:“倒也是个可怜人……” 谢文喆道:“崔岱二十年如一日,在翰林院十分安生,怎的会突然蹦出来直戳君上逆鳞?弟子去查过他家里,他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也近而立之年了,还未有功名在身,一家人原本过的十分拮据,近日却突然开始打听京郊良田,眼见着是要置产了。” “这么说是有人收买了他?可是这背后人意图又是什么?难不成是南面那位的手笔?” “倘若南边那位竟可以买通常年在京中翰林的学士,那天下早就乱起来了,哪里还能这么悠闲的庆贺新年呢?” 郑超仕点头道:“有道理,那么这位背后主使意欲何为?” “弟子恐怕,此事是奔着老师您来的!” “我?” “正是,崔岱南川书院出身,是个正经的南川党,他在朝中为南边那位遗孤摇旗呐喊,偏您又称病在家,那君上会如何琢磨此事呢?想必也会想一想崔岱的话到底是不是您的意思吧。” 郑超仕面色阴沉,崔岱并不是个大人物,甚至都不起眼,又有谁会处心积虑的利用他来算计自己呢? 谢文喆见郑超仕沉默不语,也不再说话,只是垂眸喝茶。 郑超仕心中也略略有些人选,此时心烦意乱,索性端起茶杯来。谢文喆世家出身,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遂起身告辞,郑超仕出来送他,听他边走边道:“今日来时经过郭府,谁知拜见右相的人竟将街都给堵死了,费了好些功夫才得通路,如今回去又要再经历一次,实在叫人头痛。” 郑超仕心中一紧,自家寥落,那右相府中却是热闹!那郭振海向来与自己不和,想必就是他在那幕后主使崔岱了!好一个郭振海,竟是如此下作! 他心中愤恨,但面上不显,仍笑呵呵的送谢文喆出门。 谢文喆文质彬彬的上了自己马车,随后往里一坐,整个人瘫靠着车壁,在车中晃晃悠悠的回家去。 “少爷此行可还顺利?”随安问他。 谢文喆摆摆手:“和老郑头说话忒费劲,他这人善猜忌,你要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是不会信的,非的自己猜出来的他才奉为真理。此时想必他已经打算出招与右相怼个你死我活了!” “恭喜少爷,心愿得偿!” 谢文喆笑的得意:“只盼着这两位丞相把精力都放在彼此身上才好,我将军府也能松一口气。” 随安腹诽:这怎么就“我将军府”了?你这样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小将军知道么? 张小将军显然是知道的。新年中,将军府上拜年的帖子也接个不停,他一时被拴在府中接见来客,竟是哪里也去不得了。好容易在初七找了个空档,这才能出来见一见谢文喆。 正值年关,各家走动频繁,张野与谢文喆道:“不如我也提了礼物,大大方方的来你谢府拜年可好?这样也不至于总这样偷偷摸摸的见面。” 谁知却被谢文喆言明禁止:“你在明面上万万不能与我,与谢府有任何交好的迹象!” “……”张野沉默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将军府出事,连累了你。” 谢文喆见他生闷气,哭笑不得,道:“我一时的玩笑话,你竟记得这么久么?我不欲将你我关系暴露与人前,是因为只有你我两家无甚交情,甚至交情不好时,我为将军府说话时才更容易被别人相信。” 张野点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有时候,我也想在人前与你亲近,而非如今这样,只能与你形同陌路。”他长叹一声:“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在人前做戏么?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理直气壮告诉别人,我与谢文喆,我们很好。” 谢文喆唇边带笑,安慰张野:“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他心中知道,将军府的危机不彻底过去,这一天恐怕遥遥无期。
第61章 议和 广庆十年的除夕,又是一个张家不能团聚的节日。 每到腊月,都是曲国边塞紧急战备的时候。旅国人是游牧名族,靠天吃饭,若哪一天突然下大雪,那么旅国人只怕就要东进来抢劫一番,说到底,都是生存罢了。好在旅国虽然以骑兵闻名天下,却不善攻城。张忠义将军每每亲自上城墙指挥防守,哪里还顾得上庆贺新年。 骠骑大将军张忠义回不来,繁阳城中的将军府里坐镇的是个十八岁的小将军,大家想要与将军府拉关系就很是抹不开脸来了——四五十岁的人亲自登门去给十八岁的小将军拜年?好说不好听的,招人笑话。 于是张野在初七之后终于清闲下来,正想着可以有时间与谢文喆在一起,谁知谢文喆又被曲王叫去了。 曲王在此时宣谢文喆入宫觐见,确是有大事要与他商量,南边的太子遗孤给朝廷上书了! 这位曲兴王后嗣名叫曲靖平,正是当年前朝太子妃带出去的太子嫡子。他与母亲隐姓埋名多年,母亲总是提起往事,说他才有资格继承王位。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一枝失势已久,早已没了继位的希望,如今只求能安安生生的活着罢了。 原本已经放弃了希望,谁知突然传出消息,说曲炳君立下的太子早夭,曲国竟陷入了王氏无后的境地! 前太子妃邱氏却一副解恨的模样:“老天有眼!凭他曲炳君再怎么狼子野心,恐怕也是子嗣艰难!” 曲靖平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毫不当一回事,可是有人却上了心。 邱氏的嫡亲大哥叫邱越,是邱家如今的家主,他一点点看着邱家自曲兴王的繁盛到如今的寥落,心中一直想重新将邱家带上巅峰。如今曲炳君死了孩子的消息传来,邱越顿觉是个机会,于是先传出流言,为自己的外甥造势。在他看来,曲炳君必然是不会再有孩子的了,那兴王血脉便只剩自家外甥一人了,为了曲靖平能被册为太子,邱越可以不追究曲炳君当年杀父弑兄。果然,朝中下旨,要自己的外甥去繁阳,这便是要进京受封的节奏啊!邱悦喜出望外,急忙打点行装。 他的算盘打的好,然而曲靖平却不想配合,他自幼命如浮萍动荡不安,人生种种全不由着自己说了算,故而此生的愿望便是安稳的过完这一生。听说舅舅要拿他去换邱家起复,曲靖平是一百个不愿意。 最后还得是他娘邱氏劝他:“如今曲炳君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与其再次东躲西藏,不去就搏这一次!” 曲靖平头脑清醒,他担心此去繁阳,或许根本就是送死去了。邱氏也有这样的顾虑,她早年间虽身在后宫,到底也还有些见识,便想起了曲兴王曾为太子留下的肱骨之臣。 于是邱家上书曲王,称要让骠骑大将军张忠义护送曲靖平进繁阳受封。 谢文喆看着这封上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从后背凉到了心脏。 曲王也是面如土色,他收到上书就急急将谢文喆宣了进来,此时连声问:“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邱家为什么会要求张忠义去护送?难道他们早已经与张家军勾结了不成?” 谢文喆冷汗都下来了,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与张家的关系从未公开,以至于他还能在曲王面前给将军府打打援场。 “君上多虑了,”谢文喆强笑道:“边关军报三日一次,昨天还来报说张忠义正在与旅国对峙,想必他也腾不出手来勾结南方。” 曲王面上稍安,但还是心有余悸,半晌没有说话。谢文喆脑子里疯狂的想办法,期望能把将军府自这太子遗孤的事件的泥潭中摘出来。忽然听得曲王问道:“我大曲因何与旅国交战?谢卿可还记得吗?” “我大曲沃野千里,百姓安居乐业,旅国却是穷山恶水,只能游牧狩猎为生,因而时常东进,劫掠我大曲城池村庄。自明启年间起,曲旅两国交恶已有六十余年了。” “为这一点财物,竟打了这许多年,也是荒唐。” 这一点财物?那是百余里锦绣山河!那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在这位君王口中,不过是一点点财物。 谢文喆觉得曲王这话说的又突兀又诡异,电光火石之间,谢文喆突然明白曲王话中的潜台词——他想与旅国议和! 在曲兴王之前,曲国一直不敌旅国骑兵,每次边疆战乱,皆是惨败,可谓是将军百战死,壮士亦无归。直至曲兴王下了狠心,大胆任用张忠义将军,这才能堪堪与旅国打成个有来有往的局面,如今更是能略占上风,去年还将旅国大将抓做了俘虏押解回繁阳,至今仍关在兵部衙门的典狱中。 这样一片大好的光景,曲王却突然要全盘放弃,原因只有一个——太子遗孤的上书打破曲炳君对张家的最后一点信任,这位君王已经完全不相信骠骑大将军张忠义的忠诚了。 谢文喆知道,曲王想与旅国议和,随后便有理由撤了张忠义的军权。 这便是将军府最危难的时刻,然而同时,也将是将军府最有希望全身而退的时刻。如果议和,至少张家能得以保全,这已经是谢文喆能想到的,将军府除了造反之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君上所言……极是。” 谢文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曲炳君面前跪下:“待到新年伊始的大朝会之日,我必将奏请君上,主张曲旅和议。” 曲炳君大悦,几步上前扶起谢文喆道:“敛之果然是我肱股之臣!你的忠心,寡人尽知了!” 谢文喆垂眸不语。曲旅两国相互杀伐数年,彼此早已是血海深仇,如今眼见张忠义将军占了上风,就要对旅国还以颜色时,若有人提出要议和会是个什么下场。大家都明白,说是议和,其实不过就是对旅国投降纳贡,求个平安。如此丧权辱国,必为世人所不容。 议和是曲炳君的想法,可是曲炳君知道如果自己出面说要投降旅国,只怕就要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必须要找一个人站在他前面为议和冲锋陷阵,为他抗下所有的流言蜚语。 谢文喆就是他找的这个人。 此时的曲炳君明白,谢文喆说要主持议和,便是将自己所有依仗全部剥离,在这之后,他能依靠的只有君心。君王为他撑腰,他便能平步青云,遭君王厌弃,他便即刻堕入深渊。 谢文喆面色凝重的出了宫门,找到了自己的马车。他坐在车上,紧蹙的眉头仍未舒展,唇边却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在此刻,他的内心十分坚定。 既如此,那我此后万世之名不要,我甘愿来当这个投降派,只求将军府能全身而退,只求我的张野能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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