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开平一口气跑了十里地出去,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身后没有追兵,田允恩这才放下心来放缓脚步。 可是片刻后,前面的逃兵往后涌来。 杨巨问:“怎么了?” 逃兵大喊:“萧绛!萧绛的队伍在往独龙口去的方向上杀人呢!” 田允恩一怔,人浪已经袭来,把他们一群骑兵冲得四散,马儿受惊嘶鸣,田允恩一个不稳滚倒在地。 刚爬起来,一支银枪已抵在他喉咙下。 他浑身一颤,缓缓抬头去看,萧绛正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瞧他。 萧绛铠甲上全是凝固的黑血,发髻散乱,脸上甚至看不出肤色,可是他一身煞气,像是刚饮完了人血而来,精神矍铄,气魄竟让人不敢乱动。 “田将军,投降否?”萧绛冷冰冰问他。 田允恩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 与此同时,段宝斋将手下众部聚拢在营地演武场地中。 任由周遭杀声四起,依旧负手而立。 他开始是厌恶的,对田允恩、杨巨此等靠着阿谀谄媚之能担当军中要职的将领本就鄙夷。 然而,很快的,喊杀声和越来越近飞奔中的马蹄声,让他恍惚地陷入了回忆。 他与赵渊,是四人中相识最早的。 开始相识,不过是烟袋斜街上各家酒肆里拼酒的酒友。 他生性顽劣,众人避而远之。赵渊是个安逸郡王,亦无人对他有所期待。 那些不见血的暗中勾当,那些看不见的肮脏交易……朝廷大事、庙堂之争,对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太远。 他们那时候的年龄,不过是一碗酒、几句诗,便已生出怜怜相惜的情谊。 仿佛是管鲍之交。 又似乎是高山流水。 只是醉酒总有醒来的一日…… 酒醒杯停,人走茶凉,原来那怜怜相惜的情谊都是错觉,口头中的金兰之交抵不过功名利禄。 谒陵之夜,赵渊被贬罚于宁夏。 金水河畔,汤浩岚的血未干。 沈逐成了新皇走狗。 而他段宝斋……不过是个依靠父亲的蠹虫。 “将军!谢太初已带人马到营地外,有士兵叫阵!”手下亲兵的声音换回了段宝斋的意识。 他抬眼看过去,穿过营地的栅栏,便是韩传军的人头高挂。瞧着他死气沉沉的尸首,不知道为何有些宣泄的快慰。 段宝斋转身又去看开平城楼,城楼上人头耸动,不知道赵渊是否在其列。 “将军!请问我等是否迎战?” “迎战?”段宝斋愤怒、创痛的内心,忽然在这一刻平静。 “不。”他拔出了佩刀,扔在了地上,“我不迎战。” 手下愣了。 段宝斋扬声道:“尔等要逃、便逃。要追随田允恩可去追随。若愿洗心革面归顺肃王,肃王仁厚,定不会亏待尔等!” “肃王不会亏待我等,那将军呢?” “我父段背叛皇家正统,阿谀谄媚谋逆贼子,段家德行有亏。如今肃王举起靖难,我受感化,已觉惭愧,愿束手就擒。父债子偿,我听凭肃王处置!” 有些人犹豫了一阵子,便跑了。 却还有更多将士留了下来,扔下了武器。 他的副官清点人数,回来报道:“逃走八百余人,皆往独龙口而去了。剩下两千人马原本就是肃王亲卫军打散编入开平卫的,都愿归顺肃王。” “好!各位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英雄!脱了铠甲,随我一同入开平!” 朗声说完这段话,段宝斋忽觉快慰释然。 那扔下的佩刀,像是划下了一条界线,将自己与那个所谓的官宦世家之间的脐带割裂,将自己与那个道貌岸然的段至割裂。 不管等待着的是赵渊何等的恨意和怒火,他终归是没有对不起兄弟。 死前,亦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
第62章 拥抱 开平城门打开的时候,肃王身后不过二十亲卫军。 众人热烈又安静的看着肃王。 肃王亦没有辜负众人,他扬声道:“北山之战,我肃王军以一敌十,五千余人灭韩传军全军!斩杀韩传军、生擒将领数十!此等骁勇之役定会传遍大江南北,让人无不胆寒敬畏之!诸位心怀正义,为大端拼死一战!为我赵渊拼死一战!此等恩情,赵渊及大端百姓铭记,绝不敢往!” 说完这话,赵渊整齐一贯,抱拳一鞠到底。 数千人下马叩首。 接着齐声欢呼。 萧绛带着朱全昌将韩传军的人头奉上,这个叱咤北边的巡抚大人,如今只剩尸首被塞在一个麻布袋子里,让人提溜着回了开平。 尸首面色灰青,恐惧恰到好处的凝固在面上,赵渊差一点便没有认出他…… 在天寿山下那个夜晚,就是这个人,身着重甲,将父亲和哥哥的头扔在了血水之中。 而靠着阴谋斩杀了开平战神的人,如今又死在了开平,毫无尊严的躺在野地与废墟中。 这一路走来,赵渊瞧见过无数死去之人,他们面上的表情……与韩传军此时亦没有什么不同。 “王爷大仇得报,还应克制悲恸。”萧绛劝慰他。 赵渊回神,他抬头看去,队伍中不见谢太初与阚玉凤的身影。 “玉凤还在北山,收拾战局。道长……”萧绛犹豫了一下说,“道长在外面敌营中,清点田允恩残部……晚上有庆功宴,玉凤会回来,可要等道长一并?” 赵渊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个犹豫。 “不用了。”他道,“辛苦了这么些日子,过两日又要拔营离开,平静的时光太少,应该让将士们放松一下。天色暗了便开始吧。我等他。” * 多日来的大雨终于停了。 在开平这样的地方,雨停后,很快地上的水汽便被沙地尽数吸收,变得干燥起来。 在旧城池内外,夹起了数个巨大的篝火,上了黑火油,天色不曾完全暗淡便已燃起了熊熊火焰。 刚刚从敌人手中夺得的粮草辎重让宴会增色几分。 烤得冒油的猪肉。 浓香四溢的美酒。 有些人拿起了马头琴,唱起了在阴山时学会的情歌。 当兵的没有酒量不好的,便是最克制老成的阚玉凤也被灌了半坛好酒。 大家喝得酩酊大醉、肆意妄为。 因为这一刻,这样的夜,是难得平和安全的一些光阴。 不需要担心敌袭、更无需操心生死。 坐在营帐内的床榻上,安静的聆听荒腔走板的歌声、还有人们谈笑的话语,直到账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这样的脚步声已经让赵渊担忧。 他不等外面的人入内,已起身几步走过去,率先掀开了帐帘,迎入眼帘的果然是谢太初。 谢太初一身黑袍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脸色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站在原地时甚至身形微颤。 “你为何不与萧绛一同回来?”赵渊问。 谢太初道:“段宝斋所带部队,有两千余人缴械投降……一时耽搁了。” “萧绛在三十里外阻击,生擒田允恩,也在午后回来了。田允恩的大营就在城外,你清点人数竟要到如此夜深?” 谢太初一时语塞,半晌后道:“因……那两千余人皆是开平军户,他们投降定会殃及家人。我与他们多有劝说,又劝返了一千五百人,只剩下五百无牵无挂的,收入了麾下。” 赵渊笑了一声,淡淡道:“真人喜欢讲些天道无幸的大道理,何时这般菩萨心肠了。” “……因殿下仁慈,我才——” 赵渊抬眼瞥他。 在跳跃的灯光下,赵渊眼神湿润明亮,像是世上最瑰丽的宝石,吸引得谢太初竟然失语。 赵渊就这么看着他,缓缓走近他。 “真人,是不是在躲我?”他又问。 谢太初后退一步,不再看他,只道:“早与殿下说过,无须在唤我真人。” “自我二人成亲后,真人便与我若即若离,更在来了开平之后,对我避而远之。每次问你,你都说是我思虑过甚。”赵渊径自说道,“可如今凯旋而归却依旧避而不见。难道这也是我思虑过甚?” “殿下……” “我看到韩传军的头了。”赵渊道,“我以为我会因为杀了他而得到宽慰,算是对父兄血仇有了交代。可不是的……他尸首在我面前时,我竟不觉得快慰。” “为何?”谢太初问他,“因为幕后主使乃是赵戟?” “不,因为北山一战仰赖地理天时甚多。才能够以少胜多,完全是险种取胜。我听到韩传军的名字,便忍不住要搏个你死我活,非杀他不可。我拿你的性命,拿各位将士的性命,无异于冒险。” “殿下之前种种推断皆远超韩传军数倍。无有发生险境。殿下可放心。” “这几天我在开平,每一日都会想到你。”赵渊道,“梦里亦然。北山之战的层层步骤虽然经过无数次推演,可是倘若计划落空呢?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若因我的意气行事,再见不到你呢?” 赵渊离他愈来愈近,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散发出来,勾人于无形。 只这样亲昵的一刻,谢太初已觉气血翻涌。 被他刻意压制的情感,在生死决战后,毫不客气的乘虚而出,钻出了心头的屏障,比他所有的感知更迅速的在心头开出了花。 赵渊捧着他脸颊,让他视线不得不聚焦在自己的身上,道:“太初,你看看我……你是我的夫君,你抬眼瞧瞧我。” 赵渊的声音温和又不容质疑,谢太初不由自主定睛瞧他。 只这一眼,便再移不开视线。 几日不曾详见,赵渊神色有些憔悴,眼眶红润,眼角含泪……可是他又是极坚毅的。 带二十人于万人的包围之中临危不乱。 不知道是否能够真的事成。 不知道是否会等来援军。 曾经那个孱弱的连起居行动都要仰仗旁人的年轻郡王,几经磨砺,竟如此璀璨。谢太初那苦苦压抑的冲动在忍不住,他抬手将肃王搂在自己怀中,紧紧护住他,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烦忧伤害了他。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深吻肃王。 贪婪的感受他的温度,吸吮他的口腔,根本无法克制的想要把这个人吞入腹中、揉为一体,合二为一。 赵渊亦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初,抱我。” 第63章 鼓声 “太初,抱我……”肃王在谢太初耳边吐气如兰。 有那么一瞬间,谢太初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紧紧抓着肃王的肩膀,死死钳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殿下你——”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 赵渊只觉得连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可他却自嘲着让自己离谢太初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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