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龙仔细辨认半天,才模糊中想起这真的就是赵渊的奴仆。 他忍不住感慨一声:“孩子,你要入宫作甚?” “奴婢受肃王府恩惠,又被郡王宽待,有再造知遇之恩。如今肃王府遭难,我主赵渊于宁夏备受煎熬,生死无数。思来想去,以奴婢微贱之躯,只有入宫,才有可能做些事情。万一未来、未来郡王用得上,或者太孙用得上。奴婢亦可报了这恩,不再做无用之人。” “宫中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严大龙道,“如今我升了掌印,与舒梁势同水火。跟在我身侧,凶险万分。” “奴婢不怕。”林奉安道,“舒梁是赵戟帮凶,亦是奴婢的仇人。” 严大龙沉默许久。 最后他道:“谒陵之乱时,凝善道长救我性命,使得我才有如今地位。他与郡王结发,我于郡王之困自然义不容辞。你要入宫,我帮你。过几日我送户籍之书过来,说你是我远房亲戚,自阉入宫。届时便差人来接你。” 林奉安一喜:“多谢严爷!” “不要叫严爷了。” “那、那叫什么?” 严大龙说:“你今日便认我做干爹。” 林奉安听了此言,连叩三个响头,唤了一声:“干爹。” 阉人本就无后,严大龙听到这一声干爹,不觉有些触动,感慨应了一声:“孩子,奉安二字你是不能再用了。林姓留着,人不可以忘本。干爹便给你取个名字吧,你二世为人,便叫做严双林【注1】。从此以后,你我爷俩在宫中便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 沈逐送走了严大龙,回来便见林奉安……或许从此应该叫他做严双林,还跪坐在地上发愣。 见他入内,严双林又叩首谢恩。 “多谢沈大人成全。” 沈逐没有接话,走到他身边,才躬身道:“起来吧,于我何必多礼。” 严双林垂首摇摇头。 “奴婢有一事不明。”他说。 “你讲。” “沈大人既然已经投向赵戟,又为何、为何要帮皇太子、帮、帮我?” “我没有帮皇太子。”沈逐道,“我只是想救赵渊……” “大人何意?” 沈逐沉默了一会儿道:“士农工商,商人不过末等。想要功名加身,唯有入十二亲卫,入锦衣卫,进北镇抚司是出路。可这独木桥,数万人挤,何时才能出头。舒掌印与我一条捷径,我为何不走?只是走到一半,形势水火,便是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大人如今已成股肱之臣,有着商人子弟未有过的荣耀……再谈什么愧疚、后悔,着实有些可笑。”严双林道。 沈逐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我踏着鲜血上位,背叛了主君和兄弟。又怎么配谈愧疚。活该我受着。” “可我还有其他私心。”他低声说着,半蹲下来,看着严双林,“我第一次踏入君王府邸时,赵渊让我瞧他那一屋子珍奇异宝,我偏只看上了一样。” 严双林困惑问:“大人看上了什么?” 沈逐笑了笑,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在严双林惊诧的眼神中,吐露真情。 “是你。” 是大功德也好,是大劫难也罢。 罪孽、血债。 还有这个人。 都是他逃脱不掉的命数。 * 严大龙从沈逐府上出来,坐一二人小轿径直入了宫,在内官监衙门换了身内官服,便踩着点儿入了紫禁城去往养心殿。 等他抵达养心殿时,吏部尚书段至亦到。 “严掌印。” “大冢宰来了。【注2】” “是,嗣皇帝召见。”段至道,“过来等传。” 严大龙点点头:“那咱家先进去了?” “您请。” 严大龙便先行入了养心殿,正好赶上交班的时间。舒梁从东暖阁躬身退出来。 严大龙上前忙道:“老祖宗,奴婢来了。” 舒梁已升司礼监掌印,听他一声“老祖宗”叫出来,假意推却道:“严爷是咱家长辈,一声老祖宗受着有愧。” “您是太监首领,担当得起。”严大龙回他。 舒梁这才淡淡点了点头:“外面是谁?” “吏部尚书段至。” “哦……他宝贝他那儿子段宝斋,前几日非在皇上阿谀谄媚的,求了去韩传军下面做参将。真是个便宜占尽的家伙。”舒梁倒没什么反应,走到门口从候着的宫人手中接过披风,系在肩头,这才说,“皇上跟前儿烦劳严爷好生伺候着。” “奴婢省得。” “若有什么事情,记得来司礼监通报一声。”舒梁叮嘱。 严大龙一笑:“理当如此。” 待舒梁满意走后,严大龙这才仔细整理衣冠,通传后入了东暖阁。 * 段至在抱厦下又等候一刻,便听见嗣皇帝传他入内。 待入暖阁行礼后抬首看过去。 如今换了衮龙服的赵戟,披麻戴孝坐在暖阁榻上,手里拿着本奏疏问他:“段爱卿可还记得这个?” 段至定睛一看,已经吓得跪地叩首:“是臣、臣霜降前、前提的《削藩统论》。” 赵戟一笑:“段爱卿吞吐什么?” “臣有罪!” “爱卿平身。” 段至战战兢兢起身站好,就听见赵戟说:“父皇重病,朕于龙榻前侍疾时翻你这《统论》,字里行间,振聋发聩。夜不能寐,思来想去,只觉宗亲已成本朝痼疾,拖累我大端甚多,以至于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段至听懵了,怔怔抬头看着这个曾经的宁王,如今大端的主人。 若不是因为先太子着急削藩,又怎么会有谒陵之乱。 若不是谒陵之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又怎么会是赵戟? “臣、臣斗胆问陛下,为何……为何……” “为何旧事重提?” “是、是。” 赵戟一笑:“段爱卿糊涂了,这不是你的原话吗?” “臣、臣何时说过什么话?” “国家方略,因地质疑,因时质疑。当时要削藩,现在不一定要削藩。过往之事,过往议。”赵戟将那日御门听政时段至无耻的言论又拿出来说了一次,微微一笑,“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大行皇帝殡天,藩王手握重兵,又广积粮食,乃成一国威胁。亦是朕心头之患。” 他顿了顿,宣布道:“朕,决意削藩。” * 宁夏镇,进宝斋后宅。 谢太初浏览了近一个月自各地送过来进宝斋的情报。尤其以顺天府众多。 他边看已边凝眉肃穆。 陆九万瞧他模样,递了杯茶过来:“年纪轻轻便老气横秋,小心殿下看了不喜。” 谢太初:“……” 陆九万又道:“我听说殿下送了和离书给你。你找到原因没?是不是与此有关。是不是过分无趣干瘪惹殿下不快?” 谢太初觉得自己手里那杯茶实在烫手,终于是捧不下去了,放在了桌上。 “师叔想说什么?” “无情道被破了之后,我瞧你表情生动多了。”陆九万说,“虽然还是整日老成稳重,但是多少有了些人情意味。倒是比之前修炼无量神功的时候有趣。” 谢太初怔了怔:“被师叔一说,仔细想来,似乎正是如此。” “所以我给你的金丹,你没有服用。”陆九万道。 “还不曾……我再斟酌一二。” “斟酌什么?救命不重要吗?” 以前是神龛里的泥塑金尊。如今才附着了真身。 懂了七情六欲。 懂了酸甜苦辣。 那人的一颦一笑,不再只到眼前,终于沁入心脾,钻入心房。 寒潭似水泛起了波浪,掀起了涟漪。 这般的滋味,回味无穷,欲罢不能。他怎么舍得割舍。 “只是再等等。”他说。 陆九万暗叹一声,遂问:“这些情报你怎么看?” “大行皇帝殡天,赵戟必定动了手脚,此时说不清。”谢太初说,“然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定是重提削藩一事。他自藩王起势,决不允许还有人走他的老路。” 谢太初抬指从杯里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勾勒出大端北边一线,又指点道:“边塞九王,辽王年幼没有威胁,秦王未封可以不提。肃王被斩首后,首当其冲的乃是距离顺天府最近的三个藩地,宣府谷王、大同代王、太原晋王。赵戟必定已下旨,先废这三地藩王。再议其他。” 陆九万表情凝重,起身拿过一个新的信封递给谢太初:“你说得没错。这是今日刚收到的急报。” 谢太初打开来一看,表情亦凝重起来。 “宣府谷王养于顺天府的次子,窥探世子之位久已,于宗人府击鼓鸣冤。状告谷王赵毅与代王赵桂密谋逆反。宣府、大同两地巡抚韩传军已将两王拿下,扭送顺天府治罪。” “这是有人唆使,故意构陷。”谢太初道,“还有呢。” “另有圣旨送往太原,晋王赵玺于十日前令圣旨被废,太原总兵卫黟亦接旨扭送赵玺于云南圈禁。” “还有庆王。” “庆王胸无大志,只喜享乐。便不算是威胁。”陆九万说。“你可有后手?” “我于谒陵中曾有意对一些人施以援手,种下心思。”谢太初道,“未来在顺天府,便能引起涟漪波涛。” 谢太初再看桌上他刚用茶水划出的北边之地,已经逐渐消失,唯有最西甘州之地尚在,却在迅速地干涸。 转眼消失在了桌上。 甘州福王成众矢之的。 “赵戟掌权便如此急不可耐,很快寰宇之内便没有对手。他最多只需一年,甚至只要半年,若根基稳固,你若想为赵渊逆天改命,便绝不可能。”陆九万又道。 “不会的。”他回答。 谢太初站起来,负手踱步到院内站定。 漫天星光璀璨,而其中十二宫中,二十八星宿为天空最亮之星辰。 在正中头顶紫薇星,已坐命宫之中,周围十二宫群星拱卫,成帝王之气象。 “倾星阁,乱世出,必辅佐一人,此人可定天下。” 这是曾经无数孩童满街谣传的一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滑稽的笑叹。 可是陆九万没有笑。 “你真的确定了?”他问 谢太初应了一声“是”,他道:“这本就是倾星阁存在的意义。于乱世之中,拨乱反正,力挽狂澜,救天下苍生,亦救大端气运。” “宁王定命。” “而赵渊……可定天下。” 他道。 ---- 含4000收藏加更。周一特别忙,所以周一无更。 【注1】双林二字,借自明朝大太监冯保的表字“双林”。 【注2】大冢宰:吏部尚书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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