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郡王,是京城出了名的好脾气。 没有贵族架子,也不贪图享乐。 平日爱好不过琴棋书画。 他也曾问过郡王,可有什么特别心爱之物。 乐安郡王狡黠答曰:吾平生爱好唯二,一是这方圆棋盘;二则嘛……太初知道的,唯卿而已。 可如今…… 赵渊字句掷地有声,几乎是直问入谢太初心底。这样决绝的赵渊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 谢太初不知为何,心头竟觉酸楚,一时失语,无以回答。 赵渊含泪而笑,笑不可遏,笑得泪流满面,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勉强平复了悲痛之心,别过头去不再看谢太初。 “我不敢再拖累凝善真人。”赵渊道,“天亮时,便将我放在大路上,你自行离回顺天府吧。届时诰命在身,又为国师。辅佐宁王荣登大殿,倾星阁之神话可传世了。” 他蜷缩在兽皮下,长发披肩,再看不清容颜。 “……殿下并非负担。”谢太初低声道。 可此时的赵渊身处绝望悲痛之中,又如何听得到他的辩解。 风雪声呜咽,盖过了一切。 * 赵渊浑浑噩噩睡了并无多久,便已被谢太初唤醒。 此时洞口的枯树枝已被移开,炭火被踩灭,而谢太初已将行李收拾停当。 “殿下,此时得出发了,后面骑兵怕快要追上来。”谢太初道。 “我说了不再拖累……”赵渊还要再言,谢太初哪里听他多话,将兽皮一裹整个人抱了出来。 此时天有微光,大黑马拖着箱笼已在雪地里翻枯草吃,谢太初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带着赵渊便一路往西北而去。 今日他动作比前一日更显急促紧迫,连表情都已凝重,没来由地让人感觉身后不曾出现的追兵更有威胁。 这一路大黑马几乎是撒腿狂奔,一点力气都不留,一路西北疾行。 便是如此,天亮的时候,便听见了密集马蹄声从身后而起。 赵渊本就在谢太初怀中,已看到了自天边出现的兵线,两百骑兵四百马匹。在远处拉出一条黑色的长线,还在迅速接近。 “这波是宣府的精锐骑兵,如今快要咬上来了……十日前还在京城时,我便放了信鸽联系甘州福王求救,如今福王府兵也应快到附近,只要再撑一时,福王兵到,殿下可脱离险境。”谢太初在他耳边道,“殿下莫怕。” “驾——!”谢太初又鞭激大黑马,再提速几分。 如此追赶不到半个时辰,身后骑兵已近,可看见他们盔甲寒光闪闪,更有长柄重弓在侧。 又行几里,转过山坳,便见几十人的轻骑马队等在前面。 对面吆喝道:“来者何人?!可是凝善道长?” “正是。” 为首两个年轻人速迎上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抱拳大声道:“甘州福王属下,甘州左护卫营千户阚玉凤,甘州左护卫营百户陶少川,领福王令前来迎接乐安郡王!” 说完这话掏出福王令抬手扬起。 谢太初待看清楚了福王令这才勒马减速,已至二人身边。 “后有追兵。”他简洁说。 阚玉凤对他道:“道长带郡王先走,我与少川断后。” 谢太初摇头:“是韩传军属下骑兵,目测在二百余人,装备精良,无法硬拼。” 韩传军的名声北边诸将都听过,阚玉凤一怔:“道长勿惊,我等誓死保卫郡王。” 谢太初解开系在二人身上的腰带,将赵渊抱至阚玉凤面前,待阚玉凤安置妥当,这才对他道:“还请二位将军将郡王送抵宁夏镇妥善安置。” 谢太初下马,解开大黑马身上缰绳箱笼,对它道:“走吧,别伤及了你。” “道长这是何意。” 谢太初抬眼,看向赵渊,笑了笑:“我来断后。” 年轻点的陶少川已经沉不住气:“你个臭道士逞什么强,难道你能比我们福王府兵更厉害吗——” “少川!需要冒犯!”阚玉凤喝止道,“道长,我弟弟虽然冲动,说得却没错,您……” “我已人困马乏,尤其是身下大黑,再难蓄力。二百精兵,二位所带人马也并不能够抵御多久。”谢太初劝道,“若二位身死,他们追上乐安郡王是必然的。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我来断后拖延追兵,二位沿着北边长城一线快马带郡王入宁夏。待入圈禁之地,殿下才算是安全无忧。不然一切便毫无意义。” “可——” 谢太初双手而拱,一躬到底:“殿下一身安危,便托付二位少将军了。” 此时身后大地震动,马蹄声如雷声阵阵自远处而来,情况已是万分紧急,容不得再议,阚玉凤咬咬牙,拽着缰绳对谢太初说:“我等必定保护郡王周全!” 谢太初抱拳:“多谢。” 赵渊忽然开口:“谢太初!” “殿下……”谢太初上前,仰望于他,“殿下还有什么要叮嘱?” 他话语温柔缓和,一如每一个在郡王府的清晨,又如每一个披星戴月而归的夜晚。赵渊有些恍惚。 他用尚未受伤的右手从那已经看不清色泽的贴里中,从他的胸口处,拿出了那封和离书。 赵渊将那和离书递过去,谢太初安静了片刻,抬手收了。 赵渊含泪而笑:“谢太初,你有你的道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行。和离书予卿,从此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 福王马队已带着赵渊离开。 大黑马也奔入密林之中。 山谷中风雪之声犹如怒吼,推搡着一切,要将所有胆敢站立之物推倒,密林在层层风雪中摇摇欲坠。 唯独站立之人,只有指尖夹着那封和离书的谢太初。 和离书遭过百般蹂躏,又沾满血污,已看不清字迹。 ——恰如这天翻地覆的生死之劫。 身后韩传军马队已抵。 有人怒骂:“什么不要命的东西,站在路间拦着军爷们?!” 薄薄一封信,却似千斤重。 交付的人,割舍了殇情。 承接之人,却似手捧烙铁。 谢太初只觉得从指尖开始,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都开始滚烫的沸腾,在这极寒之中,无法抑制的燃烧起来。 “说话啊!”身后之人依旧骂道,“什么人?!” 他将那和离书仔细展平,又放入怀中贴身之地,安放在自己左胸前。更觉剧痛难耐,于是他转过身去,抬眼看向身后密密麻麻的骑兵,缓缓拔出了长剑,不止于此,短剑随后亦出。 那短剑通体猩红,说出的鬼魅狰狞,出鞘的一刻,风雪之声中便似听见了万鬼痛哭的哀嚎。 “在下,谢太初,道号凝善。” 此时的谢太初,眼神中再无清澈,双目漆黑阴森,杀意已淡淡浮现。
第16章 问天(大修) “你想好了吗?真要修习无量神功,走无情道?” “是。”十四岁的谢太初安静站在阶下,抱拳鞠躬:“请师尊成全。” 阳光正透过松针铺洒下来,知了单调嘈杂,正值晌午,众师兄弟用膳后皆回房小憩,只有无忧子侠坐在抱厦中翻看不知名的残本。 “你知道无量神功是什么吗?”无忧子忍不住问他。 “我知道。”谢太初说,“无量神功自王禅老祖创立而来,又历经千年改进,如今已是本门典藏圣学。习此功者,不仅于武学大进,更重要的是于天地大道研习有大裨益。” “研习大道的路子多了,何必要学这个功。”无忧子有些忧愁,“儒家、法家、佛家、墨家……要学武功,武林里哪门哪派的绝学没有?或者干脆不学,种种地、养养花、下下棋、做做诗……学学你那些个师兄们,让为师省省心。” “我熟读百家经典,自觉唯有无量神功乃是正途。”谢太初回答。 “那你懂什么是无量神功吗?” 少年困惑:“师尊何意?一个问题问两次。” 无忧子没好气地扔下了话本站起来:“你随我来。” 二人笔直穿过松林,在松林后,乃是倾星阁祀堂,供奉诸位先人牌位。平日鲜少有人来此间,长满青苔的祀堂紧闭门窗,安静地沉睡在山阴之中。 无忧子推门。 阳光从门缝里钻进去,照亮祀堂的神龛,神龛中放着十几个琉璃牌位。 “大端建国三百三十四年。我倾星阁存在已有三百三十四年。”无忧子道。 “大端太祖皇帝与我倾星阁老祖曾有约定,以我倾星阁众人之寿命供奉天道,以保大端国祚万代不陨,使立倾星阁。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前仆后继,力挽狂澜,多次重布星宫,以身家性命挽救大端朝命数,使百姓可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倾星阁神鬼莫测,瞻往查来,本应受皇室忌惮,却能在蜀中高枕无忧地过日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端国运皆系倾星阁身上。” 谢太初听了也不震惊。 “这些事情,我都听过。可大端自二十年前开始天灾变多、异象丛生,外族犯境,官场腐朽……我倾星阁之人义不容辞,应身先士卒。” 无忧子不赞同:“你能不能少有点莫名其妙的慈悲心。” “只想尽一份力而已。”谢太初回。 “天道无幸无情,无私无顾。人要窥天,自然亦只能修无情道。无量神功便是无情无爱、斩断尘缘之功法。此功九重,如等九天云霄。每进一重,便离天更近一份,自然少了情爱欲念。 “可人本就是生灵,七情六欲乃是人之本能。谁能克制得了这样的本能?谁能真的无情?修了无量神功以至于走火入魔,罡气反噬,最终坠入嗜血杀生邪路……甚至陨落之人不计其数。” 无忧子一脚踹开祀堂大门,两侧漆黑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牌位袒露出来。 他抬手指着这数百木制牌位,道:“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倾星阁为窥天道所铺下的血路。这些先祖同门,死时寂寥,死状惨烈,无人知晓。大端朝二十余代传承,就为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约定,就为了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天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这王朝的寿命值得这些人前仆后继吗?!” 他质问,声音响彻大殿。 嗡鸣声从殿内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像是无数魂魄从历史尘埃中醒来,符合于他,竟让人觉得耳鼓嗡鸣,谢太初不由得退后一步。 “……师尊如果是说这个,我清楚。”谢太初顶着无忧子的压迫回道,“我想过了,我要走这无情道,我要修这无量神功。” 无忧子罡气萦绕,大袖鼓胀,魄力让谢太初甚至难以呼吸,他往前走过来,边走边道:“你若说你可以绝情绝爱,我不稀奇。那中间琉璃牌位上的十几位也都克制隐忍,躲过了走火入魔,坚持到了神功大成。可他们为何还是成了块儿牌?你这个糊涂蛋可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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