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底对谢太初的那份情谊也如是。 像是被黑暗的风雪吞噬的火苗,模糊的摇摇欲坠。 赵渊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太初在黑暗中睁眼。 “殿下醒了?”谢太初说。 赵渊习惯性地垂下头。 “我们在何处?”他沙哑着开口问,他昨夜悲痛过度,喉咙红肿声音沙哑,疼痛难耐。 “我们已过延寿寺,准备往北走,内长城年久失修,找到缺口后绕过居庸关便可顺着边墙防线去往宁夏。”谢太初顺手帮他拢了一下身上的兽皮,“这里是一处背风的荒地,离大路远一些。马儿我也拴在了别处。应是安全的。” “哪里那么容易。宁王不会放我走。”赵渊说。 “殿下。” 赵渊抬头看他,谢太初凑过来一些,直视他的双眸:“我会竭尽全力,护送殿下离开。” 谢太初的承诺一如过往的每一次那般可靠、有力……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让人觉得安心……放在曾经他一定会欣喜万分。 只是如今,还有意义吗? 前一天所有的事情涌入赵渊的脑海,像是梦,可这梦也被人硬生生的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天光乍破的希望,另外一半的黑天里已有魑魅魍魉乱舞。 谢太初见他不说话,便从篝火旁取了温好的烧酒和烤软的腌肉喂他吃。赵渊也不抗拒,喂了便吃,只是吃了就吐,一口气能吐出胆汁。 然而这似乎让他神志清醒了一些,待干饼子再递到面前时,他捂着嘴摇头。 “殿下多少得吃些东西。”谢太初道,“若不吃些东西,如何抵御这极寒天气?” “不……”他低声开口说话,声音沙哑虚弱,“不要了。” 谢太初也不再劝。 吃了腌肉嚼碎后又饮烈酒,捏着赵渊下巴哺喂到他口腔。赵渊措不及防,忍不住挣扎挣扎,可谢太初却并不松口,直到他被逼咽下那口酒肉,这才缓缓撤离。 赵渊被逼着喝了烧酒,脸上已经飞起红晕,猛烈咳嗽着,连眼泪都落下。 他浑身高热虽退,却依旧虚弱,又因刚经历过人生痛彻心扉的大灾难,连身体都无法控制开始微微痉挛,尤其是受伤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狼狈,软弱,无用……赵渊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自厌之情溢满……只是在此刻,谢太初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安抚了痉挛和颤动。 “当时情急之下,做了这权宜之计。”谢太初道,“殿下勿忧,只为掩人耳目,会好的。” 赵渊别过头,问:“……我父兄尸首呢?”谢太初从怀中掏出一只包裹着软物的绢子帕,递过来。赵渊打开,里面是两只发簪,两束黑发。 “一路逃亡,只能将肃王及世子尸首就地入土。还剩下这些,给殿下留做念想。仓促之间,难以周全。殿下莫怪。” 赵渊盯着那两束头发,怔忡了片刻,缓缓攒紧,捏在手心。 “宁王……”他拼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宁王赵戟身负天命,乃是天子之像……你同赵戟所言,是何意?” “宁王以为我可通古窥今,占往察来。有谣言说——” “不是以为。”赵渊急促打断他的话,“谢太初,一年结发,我只要你说实话。你算得出吗?你真能算出这命运走向何方,倾星阁金口玉言真的可断天下?” 谢太初沉默片刻,抬眼看向洞外远处黑暗中的山峦。 “恰似西出昆仑延绵不绝的山脉,又如滚滚东流的江河大川……纵观古今,亦可推演出未来一二之大趋势。”谢太初道,“我算得出,亦可断天下。” “所以说、所以说宁王为未来天下之主,并不是诳语?” 谢太初又沉默一刻道:“是。” “你什么时候推算出此事的?” “在倾星阁时。”谢太初道,“来京城时……见到宁王时,便笃定了。” “那太子呢?那我父兄呢?”赵渊眼中之泪盈满,连带着胸口酸涩刺痛,他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按住胸口,急促又问,“还有皇太孙!还有谒陵之乱中死去的诸人!” “宁王命定,则众生命定。”谢太初道。 宁王命定…… 众生命定。 成就一个帝王,便要用无数人命来填吗? 赵渊愣了愣,终于落泪。 “一年……”他哽咽道,“你第一次见宁王是在一年前面圣时。整整一年……你如何做到明明知道这些人都会死,却依旧行事如常?人何以冷血至斯?” 谢太初依旧盘腿坐在洞口处,不动如山。染血的长剑靠在他的左肩,黑袍上沾满属于敌人的血迹。 燃烧的火焰缓缓熄灭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火光。 雪洞中的温度也慢慢飘散,寒冷刺骨的感觉似乎塞满了整个洞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殿下忘了,倾星阁尊天地大道……”他看着那暗下去的星火,又回头去看赵渊,“而夫天道者,无亲。” 注释太多了,作者有话说写不下,就写这里了 【注1】总旗:下统领五十人。另有:小旗,统领十人。百户,统领一百人。千户统领一千人。权力大小简单来说是: 一个千户十个百户 一个百户两个总旗 一个总旗五个小旗 【注2】本文设定借鉴明朝。明朝军队有“京军+地方卫所军”组成。京军包括顺天府驻扎的卫戍部队(五军营),三千营(骑兵营),神机营(火药营)。另外有皇帝十二亲卫: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虎贲卫等。御马监统领的四卫营:武骧左右两卫、腾骧左右两卫。
第15章 和离书(二)-含加更 “天道无亲。” 赵渊重复了这四个字,只觉得异常滑稽,含着泪就笑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法困足于情爱之间,劝我为天下苍生而落泪。却又面对眼前众人之死经年无动于衷。我对你来说、旁人对你来说……甚至是世人对你来说,算是什么?是颠沛红尘的蝼蚁?是死生无息的蜉蝣?抑或者是向宁王邀功讨好的工具,用这行在大营数千条人命,换一个国师之号,换一身荣华富贵?” 谢太初说:“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荣华富贵以似粪土。我从无此等想法,殿下低看我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赵渊问他。 “殿下……” “为什么?!”赵渊质问,他眼神悲戚,孜孜以求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了这天道必然,我赵家必须骨肉相残?!为什么合该我家破人亡?!为什么袖手旁观?” 谢太初沉默片刻,开口答道:“太祖皇帝开国,大封诸宗亲子弟,定边塞九王,本是为了拱卫北边,以定大端基业。后续诸位皇帝效仿太祖,封血亲藩王于内地。藩王不够了封郡王,郡王之子孙又封镇国将军……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赵氏宗亲,只要上了玉碟的,便可永世不用纳税交粮,又在封地内广占田地、私设亲兵,大肆敛财。最开始的时候,宗亲数量有限,倒也过得去。然而三百多年天下太平,宗亲数量激增,弊端已现。殿下可知如今尚活着等朝廷供奉的宗族之亲有多少?”谢太初问。 “……多少?” “我多次入皇史宬翻阅金匮玉碟,在册宗亲竟以十万余计。朝廷无力承担宗亲俸禄,宗亲们便想着办法侵田占地。南直隶、浙江、江苏富饶一带更是有言:天下之田,其五有一归天子,其五有一归儒绅,另有其一归宗室。”谢太初道,“耕者无田,便没有钱纳税。朝廷收不上税金,大端二十二代,到泽昌年间,一年收入之税银竟不如开国时之一半。长此以往,大端必溃。” 说到此处,洞外风雪更胜,透过枯枝叶的缝隙,吹入了雪洞中。 谢太初便挪了挪位置,挡住了洞口,任由风雪落在他背后肩头。然后他掰碎些枝叶,扔入篝火中。 “大端百姓在册六千万,都是手无寸铁之人。届时堤溃蚁穴,疆域版图四分五裂、外族乘虚而入,锦绣河山成人间地狱。”他问赵渊,“国破则家亡,生灵涂炭,血海汲汲中惨死之人又如何计数?” 那火慢慢又重新燃了起来,点亮了这方小天地。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外面的风雪声似万鬼凄厉而哭。世界消失了,只有这雪窟中的二人仿佛在小船上,起起伏伏,摇摇欲坠。 “为何是宁王?”赵渊又问,“太子不可以吗?太子不能解决宗亲积弊?谒陵前,太子下定决心削藩。” “太子虽有帝王之像,却酷似贤帝,极重血亲、处世怀柔。最终做不了这样的断腕之举。”谢太初摇头,“而宁王性格乖僻多疑,又以藩王之位逆势而上。心里清楚藩王的威胁。待他端坐庙堂,才定要重拳出击,削藩集权。” “所以你为宁王谋划,推波助澜,任由太子惨死。”说到这里,赵渊气息又再不问,声音压抑发抖。 “不是我推波助澜。我何来这样的力气。”谢太初回答他,“殿下还不明白吗,我昨日若强行救太子,救肃王……每救一人,也许未来便会害了千人、万人。天地自然,万物自治,自有自的法则,在这样的大道下,任何人的作为,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赵渊听他侃侃而谈,谈论太子、谈论皇帝宗亲、甚至谈论每一个已死之人,都泰然处之…… 仍是他曾经着魔追逐的谢太初过往儒雅之姿,只是如今从他口中吐露字句都太过残忍冰冷…… 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兴许是他残缺了双腿,便亦烧晕了脑子。 赵渊只觉得从未了解过谢太初,亦未看清过这个人。他看到的不过是谢太初的皮囊……便以为这个人便是自己能够携手一生的良人。 是他鬼迷心窍。 是他意乱神迷。 像个滑稽的丑角,在谢太初身后摇尾乞怜,妄求谢太初施舍几个眼神、几分怜爱…… “你再是诡辩也好,再是义正言辞也罢。我只知道……昨夜被拘禁的是我皇爷爷,尸骨不全的是我的父兄,被逼自刎的是我的二叔。我做不到如你这般冷静自持,还能分析天下未来局势。谢太初,你哪怕、哪怕只是说一句话……”赵渊自嘲笑了,“你哪怕只是、只是阻拦一下……我也不会如此难过……我的夫君与我结发便动机不纯,一年同室却一次不曾预警提示。” 谢太初本还欲说什么……然而看到赵渊悲戚的面容,便缓缓抿嘴沉默下来。 “你应该任由沈逐杀我。”赵渊笑起来,已有些癫狂,“我死了,便与父母兄长黄泉一处。能成全你天下大道的路子,更不会成为你的负担,让你在回京城为新帝效忠还是护着结发夫妻不被天下人指摘而左右为难。” “‘倾星阁乱世出,出必安天下’……这就是无情道吗?表面玄之又玄,不过袖手旁观而已。”赵渊怅然一笑,抬头看他,“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谢太初……说得再冠冕堂皇,你也不过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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