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中正制的话头是李令驰亲自起的,其间多少暗流涌动,在世家心中都有一杆子秤。因而这话兜兜转转,在南北诸官间缠斗一番,最后还能不偏不倚地绕回来。 李令仪不由瞪大了眼,这一时疯狗咬上身,踹都踹不开,“现在所论乃是吏部尚书一职,你又扯我做甚!” “淳于大人所言有理,”谢远山坐观北方有了动静,顿时紧随其后,“只是李侍郎如此据理力争,不知可有更好的人选?” 谢家父子没料到李令驰如此急不可耐,在宫宴上就要定下吏部尚书一职,他这么问,便是在赌李令驰的后招,两方斡旋铺垫许久,是驴是马,总得拉出来遛一遛。 只见李令仪先将谢大公子瞥了一眼,转而又扫过身后,温孤翎便咳嗽两声,接上话来,“吏部侍郎江豫川,我看就比陆公子更合适!” 席间顿时就有人大声反驳,“吏部侍郎可不止他江豫川一个!” 瓜分江左田宅既是暗箱操作,眼下提拔官员便是明摆着的厚此薄彼。此刻不仅江左官员士绅,纵然原先对李氏称道的江右世家也隐隐开始向另一边倾倒。 谢远山似恍然大悟,笑道:“从吏部侍郎中筛选倒也合适,只是我等江左臣民没见过这位江大人,不知比起其他三位吏部侍郎,究竟有何胜任之处?” 可谢远山又哪里是要听这位江大人的过人之处?他只盼着哪位官员能揭这位江大人的老底,好叫人知道即便今日自己坐上吏部尚书的位子,也是摇摇欲坠,惶惶不安。 果真,又有一位大人开了口:“谢大公子有所不知,光平三年,这位江大人还是位寒窗苦读的书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多亏当时的散骑常侍当街赏了半个汤饼,这才有咱们今日的吏部侍郎江大人!” “原来是荀大人,”李令仪一回头,见是中书舍人荀浚,脸上仍挂着笑,开口却是咬牙切齿,“不过一堆陈芝麻烂谷子,倒也劳你记在心上!” 光平三年距今不过十载,彼时的散骑常侍究竟是谁,殿中百官一观李令仪这般气急败坏,便是不想明白也明白了。 “原来如此,”谢远山如猛兽般紧盯着一人之下的李令驰,“身为吏部侍郎首要乃是品行端方,想必这位江大人必定铭记那位散骑常侍的大恩,等着哪日涌泉相报吧!” “知恩图报乃我大梁臣民在世为人之道!” 谢远山企图倒逼李令驰,可那江豫川竟不算个缩头乌龟,这头话音刚落,他便径直站起来,缓步走到李令驰身后,打躬作揖,不卑不亢—— “难不成谢大公子高官厚禄,便不懂如此粗俗浅显的道理了?” 亥时,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宴终于散场,去往城东的寂静街道上,谢家与陆家车驾缓缓靠近,下一刻就见谢远山撩开帘子,沉声问道:“陆公子,方才您为何要主动推辞,让那江豫川平白得了吏部尚书一职?” 对面车驾稳稳前行,片刻之后,陆思卿才掀了锦帘,露出一张俊美瘦削的侧脸—— “主少尚且国疑,李侍郎趾高气昂,说话却未必不在理,我确实资历尚浅,此为其一。”说话间他偏过头来,叫人清楚地瞧见那眉宇间浓重的哀思,“且先君出殡,左右我也得丁忧去职,若我今日接了这份职务,才要叫天下人笑话我陆氏一门家风不正,霸权不交。” 即便谢远山不愿承认,但从李令驰提出选定吏部尚书之时,恐怕他们谢家就已然落了下风。谢远山本想引世家风向一边倒,叫李令驰也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可他忘了李令驰一步步登峰造极,靠的也不仅仅只是暴虐—— 他们可以拂了李令驰的面子,但护军大人背后尚有六军铁面。 世家是敢怒不敢言。 因而今夜谢远山大费周章,只能算为日后推翻李氏埋下最浅显的一层伏笔。 “可主上虽许诺陆公子三年之期,三年之后境况到底如何谁又能知?”谢远山气还未消,落在冰冷的空气中便叫人听不出这是可惜抑或埋怨,“我是怕陆公子就此丢了唯一高步云衢的机会。” “输赢须待局终头①,”陆思卿看向前方微亮的红点,幽幽然沉吟道:“只要李护军的暗影落在主上御座一日,他这皇位坐不安稳,便必得网罗天下贤臣,为他拔除这颗眼中钉!” “前面就是谢府,”车驾又走一段路,终于停在熟悉的谢府门前。谢远山扶着父亲下了车,转头对陆思卿道:“从弟不便出面,我引陆公子前去相见。” 僮仆一路掌灯,谢远山与陆思卿穿廊过院,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陆公子脚步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待绕过大半府宅,来到谢元贞所在的偏院,院门洞开,视线所及之处,正是谢元贞站在阶前迎他—— 一别不过月余,两人皆是红了眼眶。 谢远山知道他们有许多私话要说,领人到了地方便转身要走,“那陆公子与从弟慢聊,我去侍奉父亲安歇。” 门内的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站在原地,静静等院门砰的一声关上,陆思卿这才快步流星走到谢元贞跟前—— “二嫂!”
第053章 夜谈 外人只道陆公子年已适龄却仍未婚娶, 唯有谢陆两家心知肚明,陆思卿早在舞勺之年便倾心于霞姿月韵的谢家二郎。 廊下无人,房门紧闭, 谢元贞回头便脱口而出, “二兄他——” 陆思卿只看着他, 眼中沉静一如死水。 谢元贞骤然闭上眼, 泪水汩汩而下,许久才张开,几乎从喉底低吼着问:“是他?” 陆思卿摇头,扶着谢元贞微凉的手坐下,“先君病故,我不过是去挑了副棺木, 回来他就——” 谢元冲本要陪着陆思卿一道去,可陆思卿要二郎好生歇息, 在他额前落下轻柔的一吻, 谁能想这一吻便是天人永隔? “我查过所有餐具衣物,他们没留下半分痕迹!”陆思卿不知回忆多少遍,心尖早被千刀万剐没了知觉,“主上对外称二公子这是病故, 可他七窍流血, 如何!如何——季欢!” 牵动心肺的咳嗽吓到了陆思卿, 他扶着谢元贞神色慌张, 却见这人只是摇头推说无碍。谢元贞本也没抱多大希望, 但亲耳听陆思卿如此说, 还是觉得胸中一股抑郁之气难散, 掩唇咳到后来,嘴里隐约都能尝到几分血腥气。 “我听大公子说你伤得不轻, 不过月余光景,你竟消瘦至此,”陆思卿一把摸去,全是谢元贞细弱的骨头,他抬眸扫过房中陈设,倒是一应俱全。但他见着谢元贞苍白的脸色仍不大放心,心中熟练地盘算起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明日我再给你送些补品来。” “二嫂且慢!”谢元贞缓过这阵,摆出一张苦脸,“如今我已是个药罐子,你再送东西过来,我也实在是强塞不下。” 陆思卿无奈,忽然想起什么,“五妹呢?” “我哄她先睡了。” 谢元贞心知今夜苦长,便哄阿妹说自己也要早睡,实则是不想阿妹再伤心。可他们不知道,此刻谢含章就躲在墙根,捂着嘴闷闷地流眼泪。 陆思卿视线往下,“你这右手——” ……手还能用。” 谢元贞的右手在洛都被马槊穿掌而过,连着指尖的筋脉尽断,之后又一直不得安养,胡大夫换药时曾说他这手日后也许再也拿不了剑,再也写不了字。 听罢谢元贞不过一笑了之。 陆思卿张嘴欲言又止,大梁中书令负责起草圣意文书,世家皆道世翁一幅墨宝难求,可他们从来不知,这十幅真迹里有一多半都是这位四公子代笔的。 两人陷入沉默。 “今日夜宴,”许久,谢元贞才又开口,“李令驰可是尽占上风?” 陆思卿点头,松手为谢元贞斟了杯热茶,“江豫川,主上定了他继任吏部尚书。” “大从兄沉不住气,有道是猛虎虽老神威犹在,何况他刀上的血渍还未干,谁敢逼他太紧,必是要吃苦头的。”谢元贞一口白水下去,舌根泛上莫名的苦涩,“如今李令驰有吏部尚书在手,六年之后的官员考绩黜陟岂非全在他掌控之中!” 但无论如何,只要六军在李令驰手中一日,他们也没法真正得了上风。 “圣旨已下,侵占田宅既成事实,主上索性就此侨置州郡,命各州郡官员将这些时日迁居而来的流民登记造册,录为白籍,不纳入今年的赋税名单——这便是暗许可供士族私用。”陆思卿接过空盏,触及他冰凉的指尖,半是宽慰,“且与圣旨一道,主上还对江左一众士族大肆封赏,单你从父便升任铎州府尹并金紫光禄大夫,这也是安抚。” “桩桩件件皆以江右利益为上,这算什么安抚?江左士族挨了好大一记巴掌,这颗甜枣儿塞进嘴里便是有苦难言。”谢元贞明白他的意思,却实在没法轻易咽下这口恶气,“侵田案主上轻拿轻放,此后南北士族高下立见。二嫂说流民可供士族私用,可谁能私用,私用何众,这些都不受主上控制——李令驰这是铁了心要压江左士族一头!” 这话谢元贞没往重里说,李令驰此举何止是压他们一头,简直是要压得江左士族难得喘息,压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江左不行还有沔江三州,如今两岸隔水自治,流民结党者不得过江。三州能做阻拦流民南下的拒马桩,来日也能做截杀猛兽的鬼头刀。”陆思卿拍着谢元贞后心给他顺气,“昨夜我已去信黔西,不日崔兄也要过来。你且珍重自身,咱们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谢元贞回想起冬至夜父子三人间的对话,不由又问:“二嫂,大驾自洛都至于铎州足足月余,可是路上遇着别的事了?” 果真陆思卿点头道:“李令驰绕行师戎郡,原本是想再下一城,可惜他想求富贵也得能避开凶险,海寇那一箭妙哉,护军大人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拱手让与别人。且他年事已高,伤重难行,路上也只能走走停停。”他又斟了杯热茶让谢元贞握着暖身,“大驾在路上耽搁多久,这风在江左便吹了多久,定都一事到底匆忙,加上师戎郡一战又损失不少寺人宫娥,我已知会过家姊,她亦会对此事上心。” “看样子咱们主上,是要在此地长住了。”谢元贞回过神,捕捉到话中一丝怪异,“二嫂口中师戎郡乃是何地?” “便是原先的师州,”陆思卿就知道他要问,一字一句尽量清晰详尽,“大驾刚到师州便遭遇海寇袭击,李令驰救二亲心切,六军高头大马在巷战中施展不开,这才叫那个朗陵来的皇商渔翁得利,得了师戎郡太守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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