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巍喝了口茶,倏然摔杯,“不过一个山野村夫的卑贱之子,好大的架子!” 仆婢上来收拾残局,无人再敢说话。 宁启则的脸被迸裂飞溅的瓷片划破一道,有细小血痕,他眼眸静静垂着,看着在面前一摊茶水,沉默不言。 宁巍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他屏退奴仆,招手让宁启则到他身边来。 宁启则微不可查地犹豫了一下,便温和地笑着走上前,“家主有何吩咐?” 宁巍面容已然苍老,眼中略带浑浊,他轻声劝道:“启则啊,你去试试吧。” “什么?”宁启则笑容僵在脸上。 “凌怀归如今二十有二,竟未说一门亲事,说不定有难言之隐,不过你也不必过于亲近,探一探便好,如果是,那换个法子便是。”宁巍语气带着轻蔑漠然的复杂深意,“将军府那群人,果然是一家。” 宁启则垂首,掩下些许扭曲的怒容,都能听见自己紧要牙关的细微声响。 宁巍知道他不服,半是威胁半是劝慰地笑道:“你若想在上京有一番作为,定是要跟将军府通好气的,凌怀归虽官职不高,但很重要,上京的权贵之家都不敢多加招惹,你与他君子之交,结交一番也好。” 宁启则心绪涌动,又不敢告诉宁巍两人在上京近郊就已碰面的事,他“调戏”了将军府的公子,那场面并不好看,更是会令宁巍多想。 他只好低声敷衍:“是……” * 烈日当空,暑气蒸腾。 宁家的拜帖连递十几日,安逢都是以病中休养为由给拒了。 可宁家仍是每日都来递拜帖,安逢都有些恼意:“他们怎么这么厚脸皮?” 兰漫为他代笔,正磨着墨,道:“宁家此番回京,想必是什么都打听了清楚的,公子和小公子可都代表将军府的态度。” 安逢有些担心:“可是帝王已准许宁家回京,宁家势盛,我若执意不见,会不会惹圣上不喜?给娘亲惹祸?上回公主也专门来了将军府……” “将军府把着半数军权,宁家商贾富甲天下,我们静静瞧着上京局势便好,与宁家少往来。” 安逢挑眉:“那圣上为何默许方家和宁家有姻亲?方居勤是忠君纯臣么……”安逢说着,急忙闭上嘴,有些惊讶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兰漫看了他一眼,“小公子慎言,将军府同样忠君忠朝。” 安逢一笑而过:“既然如此,那兰漫姐就别写这么长的回帖了,我们还何必措辞呢?” 安逢说着,拿过笔,笔尖轻蘸墨水,落下淡淡几字: 抱恙,不见。 安逢搁笔,蹙眉看着那略显拙陋的字,“算了,兰漫姐,我的字不好看,还是你来罢。” 他可不想让宁家嘲笑自己草包。 兰漫拿过笔,轻笑:“小公子未学笔法,自成一派。” 安逢从角落旮旯里翻出一张纸来,看着那满篇“静”字,“我看我失忆前写得挺好的呀,定是日日练着的,莫非忘了事,也会改了那时练的字迹?” 兰漫本是笑着,可她目光落到安逢手中的纸上,倏然敛笑,面色剧变,但短短一瞬,脸上又挂起笑容,站起身来,“这是小公子自己写的?” 安逢还在看那些字,并未看见兰漫变化的脸色,“我也不知,不过在我房里,就应是我写的喽。” 兰漫走到安逢身旁,轻轻拿走安逢手中的白麻纸,“小公子啊,圣人在上,我们对字纸当要心存敬畏,练完了字怎能随意放在一处呢?废字废纸是要专程拿到字炉里烧掉的。” 安逢声弱:“我见这写的还不错,想着留下。” 兰漫道:“确实不错,小公子可给他人看过?” 安逢道:“还不至于专门叫人来赏吧,我身边哪有好字的人?也就兰漫姐你懂这些,以前还教我。” 兰漫道:“小公子过誉,这全是同样的字又无赏处,还是烧了罢。” 安逢多看了几眼,想要留下给凌初看看,但想想又算了。 兰漫问:“小公子可还有其他的?” 安逢摆手:“就这一张,若不是看写得不错,我早扔了,想来也是觉得自己写得不错,不舍得扔。” 兰漫笑笑:“那我替小公子烧了。”说着,她折起纸,放入袖中,正要出门。 安逢见兰漫一副小心模样,心道兰漫的确是个敬惜纸字之人,他忽然想起什么,“等等。” 兰漫愣了愣,抬头:“小公子?” “兰漫姐光顾着去爱字护字,都忘了写回帖啦。”安逢哈哈笑道。 兰漫也笑:“瞧我这记性,竟一时忘了。” 安逢沉吟道:“不过几字而已,兰漫姐回去写也行,宁家的拜帖以后别拿过来了,这么热的天,也累得你跑一趟,汗如雨下的,拜帖左右都是那些话,没什么意思,你直接替我拒了便是。” 兰漫领命,走了。 午后,江晟来安逢屋里纳凉,他吃冰厉害,吃了两大碗梅子雪酥山,都还意犹未尽。 安逢也慢慢吃着一碗:“你是来勾我馋嘴的吧。” 江晟舔嘴:“明明是怕你无聊,特意来找你说说话的。” 安逢听出些其他意思,看了江晟一眼,问道:“你心里有事?” 江晟叹气:“我哥近日不知怎地,闷闷不乐,整日待在屋里头。” 安逢有些讶异:“闷闷不乐?” “是啊,”江晟眉眼耷着,玩着手里的裂纹瓷碗,“我何曾看到过他这般模样?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无事,从前都不是这样的,怎就去了边塞一年多,就变成这样了?” 江连江晟无父无母,两兄弟的血脉之亲,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江晟觉得兄弟之间生疏了,自然难受。 安逢见江晟失落模样,想了想,道:“你跟承衔哥说陈一示死的事没?让他开心开心?” “此等好事,我自然说了呀,什么都跟他讲了,包括陈一示死在哪儿,怎么死的我都说了。” “他听了就没反应?” 江晟神色忧伤,“没什么反应,他这么恨陈一示,听到人死了都没笑一下。” 安逢心想:莫不是承衔哥向义姐表露心意,却被拒绝,所以如此苦闷? 安逢自然不敢说出这样的猜测,便道:“也许是才从边塞回来,对上京风物有诸多不适,义兄初来上京时,也是这般的,睡也睡不好,暴躁得见谁打谁呢。” 江晟一听,有理,心下散了些许郁闷,与安逢玩闹起来,“哈!你说凌初坏话!我要给他说,让他罚你!” 罚什么罚……安逢如今一听这词就不对劲,脸皮竟热了些,“你多嘴什么!” 江晟指着他的脸,笑道:“哈哈哈你气得脸都红了!” 这哪儿是气得…… 安逢切道:“我才不气,这是热的!” 江晟凑近他,拉了下他衣裳,让人侧身过来,他见安逢实实在在地脸红了,嘲笑道:“你就嘴硬吧!你这屋里这么凉——” 江晟话语戛然而止,安逢道:“怎么?哑巴了?”他侧头过去,见江晟扯着他衣物,盯着他锁骨一处,神色古怪。 安逢瞧他脸色,心中一惊,他若无其事地捂住脖颈,“也不知什么虫子咬的,碍眼?” 其实脖颈上的红痕并不明显,只像是发痒时的抓挠,可往下沿去到了锁骨下面,红痕已微微带紫,显然是顺着脖颈吻下,渐渐吮得用力,都不敢想藏在衣衫里的皮肉又该是何模样。 江晟道:“你当我傻呢!” 安逢嘴硬:“傻什么?” “你、你你……”江晟霍然起身,神情不敢置信,“你……你竟然与人私通!你跟哪个人厮混呢!” 安逢急道:“你这话也太难听了!小点声!” 江晟道:“准你做不准我说!” 安逢斥道:“小点声!” 江晟不情不愿地坐下来,震惊过后便是好奇,“是谁!年纪大还是小?岁珠?兰漫姐?还是你院里的哪个女护卫?” 安逢严肃道:“别瞎猜!不可毁人清誉!” 江晟脸色比他还严肃:“那你还做出这样的事!” 安逢哑然,两人沉默半晌。江晟忽然酸溜溜地说:“真好,我还没喜欢的女子呢……” 这话竟然轻易揭过,安逢松了口气,“急什么?承衔哥都不急。” 江晟道:“可我想我哥有个知心人,自己也有个枕边人啊。” 义兄到如今都没能上他的床呢,还枕边人……安逢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嘲笑我啊!”江晟幽怨地看着他。 安逢连忙收起笑容,道:“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会想这些,你从未同我说过。” “将军不给我说亲事,我又不好提,毕竟先前我又没个一官半职的,怎好迎娶好人家的姑娘……”江晟语气复杂,“而且你都没说亲呢,我怎好说嘛……” 那是因为他断袖啊,就没打算说亲。 安逢内疚耽误江晟终身大事,道:“娘亲许是忘了,或是……正在给你选着呢,如今你有守卫军这份好差事,不愁找不着,到时候娘亲在上京物色几个好人家,你见一见。” 江晟却又别扭了,“算了,一想就尴尬。” 安逢也犯难了,一时无话。 江晟撇嘴:“守卫军的姑娘们也总待我是弟弟,年纪比我大好多。” “不喜欢比你大的?” “不喜欢……”其实江晟自己也不知道,“不喜欢吧……” 江晟忽然眼神揶揄,“你的比你大吧?这么用力?” 安逢支吾着:“嗯……大一些……”他岔开话,“你怎知道这痕迹是什么?” 江晟移开眼神,嘟囔道:“……避火图呗。” 两人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而后忽然相视一笑。 江晟道:“我们为何之前从来不说这些?” 安逢拉高衣领,道:“我忘了三年的事,你问我?” 江晟又凑近安逢,小声问:“那滋味是什么样的啊?” 安逢脸红,“我还没做到那份上呢……” 江晟也有些耳红,“啊对对,还没成亲呢……那你何时成亲?” 安逢含糊道:“还未定呢。” “将军和安夫人不知道?” 安逢没说话,江晟也知当他是默认,神色有些谴责,他抱臂道:“安逢,你这事做得不对!怎能这般做人做事呢,你是将军府公子,什么人也不敢违抗你,可是……” 安逢怕说多错多,埋着头听江晟教训,他被江晟说了一个下午,说得江晟都渴了,又让小厨房做了两碗绿豆冷元子,吃完才走。 临走前还问安逢借春宫,安逢哪儿敢给出自己的龙阳珍藏,连忙说没有没有,江晟也不好意思多问,只好说了句小气,转身走了。 深夜,凌初回府,安逢一直等着他,说了今日发生的事,“义兄,万一江晟知道我们的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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