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茂先前便听出雍帝仍有用兵之意,见其始终不肯言明,只隔靴搔痒,拿些话来试探,当即便点破他道:“狄罕虽死,仍有一子逃亡在外,听闻最近又打出大汗旗号,算是复国。陛下为子孙计,有意对其赶尽杀绝,无使再起,可斩草岂能除根?听闻我大军致讨,夏人必定四下散开,伺大军退回,又再合兵一处,如之奈何?” 他所言正是雍帝心中顾虑,雍帝闻言便不言语,蒯茂又继续劝道:“况且先丞相时,朝廷制定国策,以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于是仅三十税一,一些疮痍未复之地,更又免去其数年的赋税。近年来朝廷诸事靡费,为修河道,便已东挪西凑,凉州用兵,缺少钱粮,又暂加一税款,课于百姓,美其名曰‘新饷’。若战事持久,此饷必成定例,臣恐课税容易,再想免除便难了。” “除此之外,更兼凉州精骑,一人需配给三马,便需百姓数十人供养,暂且不论,可所需的一应粮草、布匹、兵器、旗帜,皆由百姓赶制、运输,徭役烦苦,人以不堪,岂能久持?” 他此论持重,雍帝不能不虑,“依左相之意,莫非要放回狄震?” 蒯茂摇头,“依臣看来,不妨将其软禁在国中,严加看管,不取其性命,却也不许其归国。如此,狄震纵有不臣之心,也必无所作为。” 雍帝皱眉不语,看来不大认同。见状,右相陈潜便道:“陛下,臣听闻如今葛逻禄各部共同拥立的乃是狄罕十四子,此子年纪尚幼,不足以压服众人。各部首领所以共推此子为汗,乃因眼下各部兵力皆弱,只得借狄罕生前的几分威名聚拢人众,不出数年,强弱必分,为争夺汗位,且要有番厮杀。届时,朝廷不妨因势乘便,扶弱以制强,使其内乱不止,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岂怕葛逻禄为患?” 他这弱邻之策一经出口,殿内便忽地一静,雍帝饶有兴味,微微颔首,“长城北面,从来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次过不数十年,总有一支人马兴起。留着一个葛逻禄也好,日后若有强敌,也可稍作缓冲。” 陈潜见雍帝赞同,便又接着道:“至于狄震,是杀是留是放,皆看陛下心意。若是陛下不愿留他性命,杀了便是,何须计较其他?且不说夏人如今人马寥落、奔命不遑,即便数十年后缓过一口气来,也定不会以狄震为念。” “狄震生性残酷擅杀,各部首领对其畏威而不怀德,其又无恩泽布于百姓,金城不过一日便破——固然是陛下天威,晋王、大将军指挥有法,并将士奋勇用命所致,却也足见狄氏父子并不太得人心。臣以为,陛下若除此人,葛逻禄绝不敢有何言语。” “若是想留此人一命,也无不可,”他说着,微微一笑,转了话锋,“只要如左相所言,放在眼皮底下,严加看管便是。不妨以香车美女、珍玩美馔消磨其心志,待日后葛逻禄恢复元气,各部争夺汗位之时,若扶一弱者仍不能制强,为防其做大,便将狄震放回。这块烫手山芋,足以搅乱局势,够葛逻禄人消化一阵了。” “好!右相所言,皆合朕意。”雍帝不禁抚掌,“我大雍外有虎将,内有荩臣,葛逻禄焉得不败!朕看对葛逻禄残部还当以抚为上,劳师远征,纵获一二捷,也食之无味。至于狄震——” 他看向刘瞻,“晋王,此人是你麾下所擒,你说该如何处置?” 刘瞻没料到在一应重臣当中,雍帝会问起自己的意见,闻言略加思索,欠一欠身,随后道:“父皇平定各国时,儿臣尚且年幼,却也曾听说过一些国初故事。” 雍帝听他拐弯抹角,显然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知你说哪一件?” “父皇可还记得,”刘瞻沉声道:“昔日老魏王、归命侯何武,归顺以来,勾结宗室为乱之事?” ---- -之前倒霉的小张立功之后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升级,这次一口气给他升个够x -所以你陈哥还是你陈哥,刘瞻:之前大腿真是抱对人了! -下一章对前老板进行一下补全,下下章就完结了!
第八十九章 长安,某处重兵把守的地牢当中,一人靠在墙根边上,仰头枕着石砖,正闭目养神。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开来,胡子多日不曾修剪,青色的胡茬爬满下半张脸,一头长发一缕缕地抱在一处,从头顶随意披散开,大半垂到肩上,还有几缕粘在两颊,脖颈已经发灰,仔细看时还有一道道颜色稍浅的缝隙,不知已积了多少层皴,只消拿手轻轻一搓,就要滚出一大条泥卷。 一束光从最上面的狭缝间照进来,投在囚室一角,无数细小的灰尘静静漂浮着,随着这一道狭窄的光束,一点点向上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光转到了那人脸上,他眉头皱皱,睁开了眼,向着窗外瞧了一瞧。阳光正照进他眼睛里,映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和一双棕色的眸子,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稍稍避开。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狄震。 这一年多来,狄罕病重,狄震总摄夏国一应国事,虽然名为储君,其实已是半个国主。如今他兵败被俘,雍人即便不以对亡国之君的礼仪相待,哪怕稍降规格,也当差几个仆从服侍。 不料雍人不仅未曾派来仆从,反而还将他下狱,多日来不闻不问,显然并不想他好过。囚室只最上面开了个小口,每日过午之后,日头一矮,屋中便漆黑一片。屋中几无陈设,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捧干草,勉强能垫上一垫,隔去地上湿气。 狄震却并不领情,避开干草,岔开两腿,箕坐在地。他身上这套衣服始终不曾换过,还是被俘时身着的那套,脏污处已结了块,将衣服板得发硬,血迹已变成暗紫色,不时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早已习惯,只做不觉。 当日在金城城外,他身上连中三箭,虽然都不曾射中要害,箭镞却也在皮肉中埋入甚深。后来雍人倒是派军医给他瞧了瞧伤,可军医哪肯尽心?只替他接好断骨,拔出箭来,草草处理了伤口,拿布一扎便算完事,连药草都未敷上,更不必提为他尽心剃去腐肉。 伤口不经处理,过不两日便开始化脓,幸好正值隆冬,好歹没有传出什么腐味。刚开始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随即伤口溃烂,脚一沾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心知若是就这么拖下去,恐怕两条腿都要不保,于是呼喊雍人为他诊治。不料看守的兵士见他尚有力气,看来受伤还不致命,竟对他置之不理。 狄震知道这是雍人在故意整治于他,说不定还是刘瞻授意——那日影十一在雍军十数万大军之中俘虏了刘瞻,让其颜面扫地,只差一步就能放脱自己。只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没能遂意,不过也不失为得意之笔。雍人越是报复于他,便越说明刘瞻气急败坏,他思及此,这些许疼痛,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可仅凭着心中得意,毕竟养不好身上伤口。他见两腿肿得愈发厉害,左手也渐渐不能屈伸,只得设法自救,同看守的士兵费了半日口舌,只讨来一把钝刀。几个士兵守在一旁,紧盯着他,唯恐他自尽似的,可要他们帮忙,他们却又不肯,狄震心中一哂,不屑言语,想自己剔去腐肉,却犯了难。 他左手中箭,右手又被张皎折断,均吃不住力,思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只得拿牙咬住刀柄,弯腰低头,自己剔向手臂的肉。 刀刃割入肉中的一瞬,从左臂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将刀吐出。可随后他微微偏头,牙上用劲,将刀刃推入更深。这刀钝得厉害,往往要来回磨上几下,才能割断皮肉,这阵剧痛便被抻得极长,一刀一刀,全没个头。他因着离伤口凑得很近,耳中甚至能听见刀刃在肉中滑动的“噬噬”声,又湿又滑,让人听着便背上寒毛直竖。 不过寸余长的口子,他足足剔了近一个时辰,头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头、抱在一起一道道地滚下来,将他前襟打湿。他因张嘴含刀,口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会儿便要落下一股,同样洒在前襟上,他却好像并未察觉,只埋头剔着伤口,口鼻中不住呼出白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囚室当中清晰可闻。 一旁的雍人士兵瞪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先前同夏人死战,彼此间结了血仇,对狄震自也深为痛恨,不许他叫军医,又给了他把钝刀,原本是要瞧他的笑话,可见他衔刀割肉,血流满臂,却始终一声不吭,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待他割去臂上腐肉后,不待他开口相求,便主动接过刀,替他处理腿上伤口,只是碍于军令,不曾为他敷药包扎。 后来雍军拔营,狄震自然也随同南下,被拿槛车装着,连站起也不能,每经一城,都要遍示当地百姓。初时狄震心中愤恚,不肯将面目示人,便散开头发,遮住头脸,不让旁人看见。可随后他便觉此举扭捏,正合雍人羞辱之意,反而坦荡起来,在车中昂首端坐,两眼不住扫视众人,蓬头垢面,却仍具几分威严,好像他仍是一国之主,只是眼下这国只在这槛车的三尺见方之地,已比不上从前的千里草场了。 边城百姓,原本对他就十分畏惧,见他囚车经过,大多数人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即便想要说话,也只小声议论,并不教他听见,见他如此神态,更加不敢仰视,更有甚者,竟然对他跪了下去,被雍人士兵给一哄,才畏畏缩缩站起。有胆子大的,站在路旁,朝他怒目而视,烂菜叶、臭鸡蛋的扔过来,口中不住大骂,但口音太重,狄震也不知他们骂了些什么。 畏他恨他,狄震瞧在眼里,俱都不放在心上。想他一生当中,从未有如此受制于人、全无自主的时候,此去长安,还不知雍帝将如何处置自己。他一路上都有几分忐忑,可到了长安之后,反而不再担心,抱定主意,无论雍帝作何打算,他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只有一颗脑袋,既然技不如人、为人所制,那让人割去便是,也没有什么可说。 他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思索着,忽然,只听门边铁索哗啦啦地传来一阵响动,于是转动两眼,瞧了过去,见了来人,当即了然,撑着墙壁站起身来。 雍帝见到狄震时,狄震已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却并未拢起,皆披在身后,身上脏污也不曾擦上一擦,不免显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雍帝一瞧,便即心中明白,定是下面的人怕狄震穿着太过邋遢,惹自己不快,这才给他换了新衣,却又故意不擦他脸上脏污,好教自己瞧了开心,当下微微一笑,也不道破。 关于狄震的生死,他心中已有决断。 先前他问过刘瞻之意,刘瞻并不直言,只提及何武旧事。何武曾为魏王,昔日雍帝兵锋东指,第一个灭的便是魏国,大军攻破洛阳,将何武俘回国中。后来雍国宗室叛乱,何武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行事小心,不曾让雍帝抓到什么把柄,反而还借机向雍帝大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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