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感觉到,他与雍帝虽有父子之情,可他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父皇,或许反而是秦恭知道的更多。 “既如此,”刘瞻收拾好心神,“将军想要回绝他们?” 秦恭抚须道:“殿下可知,以狄震的自负,原本该是宁死不说一句软话的,可他为何会答应议和?” 刘瞻经他点拨,霎时明白过来,“狄震是想将计就计,假意求和,趁机……”他念头飞转,在心中将狄震所有可能的选择一一过了一遍,“贺鲁涅达已死,草原上其他那些个部落自顾尚且不暇,援军是不会再有的了,莫非狄震想要弃城而走?” 秦恭点头,“下官也作此想。” 刘瞻心里跳了两下,不料他先前无意中走的那步闲棋,竟能有如此进展,实在是种豆得瓜了。狄震若是真能突围出城,雍军趁机同其野战,岂不比攻城要强出十倍? “为今之计……”刘瞻站起身来,“要顺着狄夏来。他们要议和,就同他们议,只是条件需要开得大些,以免让他们瞧出破绽。” 他说到这里,已明白秦恭叫自己来的用意,“将军放心,此事瞻去办。” 此后金城与城外雍军通信数次,敲定了一应赔偿事宜,发往长安,请雍帝过目,只是信使走到一半便即折返。秦恭为表诚意,暂且退军三十里,稍解金城之围。金城之上,也撤去了一半岗哨,不再每日向城下射箭,两军虽在对峙,却一派平和之景。 秦恭虽然后撤,其实却外松内紧,暗地里派出斥候日夜侦查,大营之中,人不解甲、马不释鞍,只等狄震突围,便要将其团团围住。 可数日之间,金城之中仍无半点动静。 狄震虽止三十出头,但绝非无能之辈,没有秦恭方一设套他便一头钻入的道理。他心底里其实并不相信雍人兵临城下,还能有此怀柔的好心,见雍军虽然开价甚高,但答应得还算痛快,心里已暗暗起疑,只是拿不准雍人是否已看穿了自己心思,因此才按兵不动。 这一夜,他命全军披挂,城头上点起灯火、布满卫士,做出一副剑戟森严,防守严备之态,却暗暗调动一支人马,选了一个身量同自己八九分相似之人,穿着自己的甲胄,不打旗号,代替自己假意突围,同时自己亲领大军在另一城门处观望形势。 若是那一军顺利突围,证明雍军确实中计,那时他便率军向北突围而出,再图复国。若是那一军遭伏,则证明秦恭是将计就计,他便也不必再开城门,只一心死守到底便是。 他坐在马上,静静等待着消息。 忽然,远处火光大起,人喊马嘶,刀兵之声响成一片。狄震冷冷一笑,迅速将这一支军队散开,分守各个城门。骑兵如流水一般在城中涌动,每一条街道,都像是一根根血管,金城全部的血液,都往城墙边涌去。 他知道,雍军就要攻城了。 城外,秦恭见俘获之人并非狄震,已知谋泄,于是也不再伪装,当即便让人调来攻城器械,大军齐出,直往金城扑去。 最后的攻城之战,终于打响了。 无数颗巨石撞向城墙,无数架云梯高高架起,无数个士兵如同蚂蚁一般沿着城墙攀援而上,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滚木礌石如雨点般滚落,烧沸的金汤哗啦啦地泼下,半空中的箭矢已分辨不出是哪一军所发,四面城门皆燃起大火,呼喊声、哀嚎声拧成了一根绳子,城上城下各攥着绳子的一端,使尽毕生之力将最后的胜利拉向自己。 张皎扣好甲上带扣,铁爪一甩,身子弹起,一脚蹬上城墙。 云梯目标太大,他选了一个背光之处,凭着两根能钩在砖缝间的铁爪,一点点援墙而上。在他身旁,不住有雍军惨叫着跌落,又不住有人头也不抬地向上爬去。狄震的声音自头顶若有若无地传来,有时他抬起头向上看去,看不见狄震,只能看见一双双仇恨的、鲜红的眼睛在瞪视着他——即使他们根本未曾看见自己。 他毫不放在心上,一往无前地向上爬着,一点点逼近城头。 天一连晴了多日,这天夜里却忽然又下起了细雪,像是这片草原给狄夏最后的庇佑,可这决心却不坚决,下了一阵,又渐渐停了,风吹云散,露出一角弯月。城墙的砖石愈发滑手,铁爪的钩子在砖缝间打着滑,张皎几次险些坠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幸好落不数尺,便又稳住身形,重新向上爬去。 出发之前,他担心刘瞻不许自己攻城,可刘瞻只默默无声地替他从背后系好甲胄,瞧了他好一阵,随后对他露出一抹笑意,再不曾说些什么。他心中感激刘瞻的这份默许,或许又有一点无法说出的愧疚,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是一定会来的。哪怕天上的雪片变成刀子,城墙上流下滚滚的大火,他也一定会在这里。 夜色当中,一只铁爪倏忽飞起,勾在女墙的砖石上,相连的半截铁索忽然抻直,下一刻,一道人影跃上了城头。 城上与城下的人一齐看向了他。 一柄弯刀悬在腰间,一长一短两把钢刀交叉着负在背上,深黑色的铠甲泛着点点银白色的冷光,张皎就此登上城头,两只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城砖上,同十二年来每一个自己一样,在黑暗当中无声地沉默着,可在他胸膛当中,忽然传来一道震天撼地的怒吼——这是除他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的声音。 北风号怒,砭人肌骨,吹动他腰间的长刀,在刀鞘当中嗡然欲出。 他终于到了这里。 城墙下,攻城的器械将城门、城砖砸得轰然而响,山崩地裂,声如滚雷,马蹄踏铁,铮铮不绝。城门上燃烧着熊熊大火,好像天上滚落的天火,愤怒地摇动着、狂舞着,直映得风愁云惨,天地变色。 黑色的城墙,城砖上白色的薄雪,紫色的天空,赤红的鲜血和烈焰,银白色的刀和天上吴钩般的弯月,所有的一切忽然颠倒着跌落下来。无数的呼喊声,痛骂声,哀嚎声,金鼓声,旌旗猎猎的卷动声,刀剑斫开皮肉的嗤嗤声,交织着撕扯着沸腾着,一霎时山涌壁立,又轰地拍下,愤然摇撼着这座茫茫雪原之中唯一的城池,每一块城砖无不栗栗而响。 所有曾在这座熟悉的城中经受过的、仿佛已被忘记了的痛苦和所有被驯化了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恨,忽然清晰无比地从他身体当中飞出,像是被扔进熔炉中的铁,烧成了赤红的铁水,在愤怒的击打之中四下飞溅,它被锻成了刀,打成了剑,铸成了长枪大戟,震耳欲聋地嗡嗡鸣响。 如果谁把他当作刀,那么他就是刀,最锋利的刀。如果谁把他当作剑,那么他就是剑,最尖锐的剑。如果谁把他当作影子,那么他就是影子,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投下来的无处不在的影子,这影子下一刻也要被火舌卷入进去,投身于这无边无际的烈火中了。 擦啷啷,他两手一背,霍地拔刀在手,随后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烈火忽然停止了一瞬,然后百倍千倍地窜起来,将整座城池吞入其中。 ---- -哼,发现走剧情的时候果然没有几条回复,啊不是,是一条都没有!震惊! -所以这章就是我们张皎兽的最后一次进化,究极进化!钢铁张皎皎(这个应该不会已经是时代的眼泪了吧,不会吧) -那个啥,钩子是没法扎到城墙里的,更不可能还让人能拉着上去,这里是我瞎写的,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凸显一下小张的帅气,那么在线征集两个热心读者把牛顿的棺材板摁死回去
第八十章 这之后的几个时辰之内,张皎曾有三次登上金城城头,无奈城上夏军拼死力守,即便被他一连杀了数人,仍毫无惧意,又如潮水一般向着他涌将上来。身后雍军一时难以登上城头接应,即便偶尔有几人在张皎掩护之下登上城来,片刻之间也被杀尽,张皎独木难支,又无法突进入大军之中,直取狄震,在城头同守军支吾片刻,无法前进一步,只得又退到城外。 他虽然暂退,却不退出太远,仍以铁索坠在半城高处,伺机而动。有眼见的夏人瞧见了他,大声呼喝唤来同伴,从城头向他泼来一缸煮沸的金汤。 葛逻禄人生长草原,于攻城守城一道知之甚少,这法子还是孟孝良教授给他们的。先在城头将粪汁烧得沸了,见敌军爬上城来,当头泼下,敌军只要被泼在身上,无不皮开肉绽,哀嚎着跌下城去,即便侥幸没有摔死,事后伤口也极难长好,大多挨不数日,也要皮肤溃烂而死。其余兵士见了,心中生惧,再攻城时未必肯再尽心。况且只要城中柴火足够,这金汤汁要多少便有多少,因此夏人泼下时毫不手软,对准了张皎,两人合力,“嘿”的一声,便将整缸兜头泼下。 张皎虽然从前不曾见过此物,但见那东西冒着滚滚热气,还未近身已臭不可闻,知道决不能被其沾到。可在城墙边上毕竟不比平地,他有心要躲,却不甚灵活,情急之下将一根铁爪甩向侧面,来不及确认是否抓牢,便即向一旁荡去。 他刚刚错开身,金汤便从他身旁擦过,有一股溅在他袖口上,霎时腾出白烟,幸好沾上不多,他身上衣物又厚,因此并未触及皮肤,只是臭气熏天,引人作呕。 张皎无暇去管。他刚荡至一旁,还未稳住身形,便听铁爪“嗤”的一声,从砖缝间脱出,随后他手上一松,身子直向下坠去。 他忙甩出铁索,可下坠之势太急,铁爪几次飞出,要么被城砖弹回,要么便是勾住了砖缝,却吃不住力,抻直之后,稍稍一顿,又即脱开。张皎扔开右手铁索,从腰间抽出刀来,猛地刺向身前,刀身锋利,眨眼间便刺入砖缝数寸,卡在其中。 此时张皎若是把住刀柄,下一刻长刀便要崩断,他毫不犹豫,即刻松手,身子又向下落去,同时左手使尽力气向上打斜里一甩,铁钩贴着城砖飞起,画了条弧线,又即落下,正挂在刀身上面,铁爪去势不绝,沿着刀身绕过一圈,方才垂落,将身后所连铁索缠在刀身上面。 铁索忽地绷直,刀身上哗啦啦一阵乱响,铁爪又向上飞去,却忽地勾住了刀身,霎时止了铁索向下滑脱之势,张皎身子猛地一挫,险些握不住铁索,左手向下急滑,眼看就要脱手,右手忙扯过铁索中段,猛地一旋,将其缠在手腕上面。 腕间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好像被割断了一般,张皎闷哼一声,却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却不料头顶又传来呼喝之声,抬头看去,才知夏人见他未死,又要故技重施,不知从哪又搬来一缸金汤,看来非要取他性命不可。 张皎缓缓转动右手,解了腕间铁索,只拿单手握住,心念急转,寻思脱身之法。下一刻,便见那几个夏人头上中箭,一个个向后便倒,张皎回头向城下看去,却见原来是秦桐弯弓搭箭,料理了这几个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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