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狄震遣影二去雍军大营后,一连数日,不见他回来复命,他心中渐渐有了底:影二失败了。只是一时尚没有消息传来,不知他潜入是否成功、有没有见到影七、是刺杀成功了却没能全身而退,还是根本未曾得手。 又过了几天,终于从雍军大营中传来消息:有刺客闯入军营,刺伤了晋王,现在刺客已经伏诛,雍军营中加强了戒备,晋王卧病不出,听说倒没有性命之忧。 秦恭估计派遣刺客的元凶乃是狄震,因此处理影二尸首时,不仅没有避人,还故意大张旗鼓,要他知道。狄震先前埋在雍军中的探子,有些人传话快些,有些则传得慢,一连数日,不断有同样的消息传来。 须知好消息传多少次都是不嫌多的,可坏消息只听见第二次,便足够让人勃然大怒。刺客伏诛的坏消息一再传来,狄震身边之人均受了无妄之灾,他们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战事不顺,惹得大太子烦心,因此平日里像是噤声的鹌鹑,缩着身子,尽量不让大太子注意到自己。 对影二之死,狄震其实倒不如何在意。他虽口中说让影二将功赎罪,从此再不追究,可心中却打算待此事之后便即将他处死。无用之人,他身边尚可留上一留,可不忠的下属,在他眼皮底下多活一刻,他都心中嫌恶。 但影二毕竟是他的人,雍人将影二五马分尸,又挫骨扬灰,无疑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他倒无法等闲视之。接报之后,他心中怒火大炽,可筹划半夜,也知道再派人去,恐怕徒劳无功,平白折损手中精锐,只得按着性子,暂且忍下这一口气,以后再找机会。 自从雍军施行保甲法之后,他的许多探子都没了声音,可毕竟还有几个舌头没被挖出,这般不算紧要之事,他倒还能得知一二。据他接到的消息,影二行刺之时,刘瞻和影七正在一起,他不知影二为何会选有旁人在场的时机刺杀,更不知他为何违背命令,私自变了主意,将刺杀的对象换做了刘瞻。 莫非是影二不舍得杀死影七,想要用刘瞻之命抵换影七,让自己不再追究?还是他想用刘瞻声东击西,让影七分神,再行诛灭,结果不知怎么,只伤到了刘瞻一个? 如今影二已死,当日发生之事,狄震已无从得知,只能略猜一二。可任他如何智计殊绝、天纵聪明、哪怕比现在还要再聪明十倍、百倍,也决计猜不到当日帐中竟是刘瞻为自己那下贱的影卫挡了一刀。不仅猜不到,即便有人对他这般讲了,他也定会嗤之以鼻,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他虽猜不到帐中情形,可心中终究明白:影七已经彻底背叛、一去不回了。 从没有影卫干出过同样的事情来,并且还活得好好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疑虑。他从来自信,未曾怕过什么,可得知影二身死的消息之时,满心暴怒之余,好像还有种什么事情失去掌控了的隐隐的恐惧。 当天夜里,他破天荒地从睡梦中惊醒,心中砰砰乱跳,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侵上发肤。他坐起身来,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是什么让影七,这个被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人同自己离心离德,转去投靠那样一个孱弱无能之辈? 他坐了一阵,凉意渐消,可心往下微微沉去几分,好像一团昭示着不祥的阴影正缓缓地向他迫近。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狄震没了睡意,披衣而起,负手站在帐外。值夜的卫士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必做声。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他忽然想到这首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几百年的歌谣,仰面向天,漫不经心地低哼起来。深蓝色的天幕垂下来,落在远处漆黑的群山之后,月亮早已西沉,这会儿头顶只有几颗晓星,正缓慢地眨着眼睛。 不久后天就要亮了,一阵晨昏交界时的冷风缓缓吹拂过来,狄震不由得精神一振,将披着的衣服穿好。他从风中嗅到淡淡的马汗臭味,这不寻常的气息将他心中那一点点恐惧一扫而空。他一面吩咐卫士吹角,唤将士提前起身,一面志在必得地想:雍人要来了,一雪前耻,就在此时! 这时还远不到往日起床的时间,一军将士睡眼惺忪地被唤醒,从睡梦当中爬起来,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幕,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毕竟军纪严格,谁也不敢耽搁,过不多时,各部伍便在营垒中一一列好阵势。 狄震检阅过三军,满意地点了点头,命士卒解开马匹,各自回帐,不许发出半点声响,听见角声便即杀出。末了,他不无神秘地微微一笑,“有件送上门来的大功在等着你们呢。” 前面几番吃了败仗,士卒士气低落,狄震自知不是雍军对手,因此只得避而不战。但前些阵子,他父汗亲自统兵出城相助,如今两军虽未合兵一处,却也相距不远,片刻之间便可互为接应,军中士气便也渐渐高了,反而变成他向雍军邀战,坚守不出的变成了雍军。 眼下,他派出的斥候没有动静,远处也看不见雍军的行踪,可狄震心中有种笃定的直觉——雍军就要来了。为此,他甚至让人传信给狄罕一军,让他早做打算。他不怕万一并没有雍军劫营,他假传军情,要受父汗责罚。他有足够的自信,确信自己不会出错。 果然,过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密密的马蹄声,很轻,但对于全神贯注的众人而言,倒是不难发现。隔着帐帘瞧不见外面,暂时也听不见角声,可夏人军士还是一个接一个悄声拔出了腰间弯刀,彼此瞧瞧,均从对方面色当中瞧见:大太子当真料事如神! 狄震所料不错,耿禹果来率军劫营。 耿禹行事甚密,发兵前一刻钟才将命令下发给各营,即便是各个部将,也只是提前半个时辰方才知晓。他这一路裹了马蹄、收了旗帜,秘密奔袭而来,便是要趁夏人援军初至,立足未稳,打一个措手不及。 夏人眼下扎营之处没有树木依托,因此即便提前发现,也无法事先伏兵,也就不必担心交手之后,不知从哪又冒出一支军队,打乱他的阵脚。耿禹放轻了声音,行军到近处,便勒住马,让几人悄声去夏人营外觇探。 他虽爱弄险,可心思细密,即便胜券在握,也不贸然前往。过不多时,斥候回报:“禀告将军,夏人帐中静悄悄的,还未晨起。” 耿禹又问:“巡逻的兵士和往常一样么?”斥候回复:“是!” 耿禹确认无误,这才一扬马鞭,“随我来!” 他下了号令,一马当先,雍军也撒开座下战马,鼓噪而进。耿禹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进夏人帐中,一时之间,却不见有人闻声而出,巡逻的兵士并未示警,也未靠近,只拔刀在手,死死盯着他们,身子前倾,好像在等着什么。耿禹心中一沉,暗道:糟了,被察觉了! 果然,但听得一声低沉的角声拔地而起,随后无数夏人从一只只毡帐当中涌出,杀将上来。狄震立在马上,呵呵一笑,扬鞭指向他面门,“早知有贵客要来,已等候多时了!还不快下马就缚?” 耿禹并非初经战阵,虽然暂时陷在夏人营中,可平生之中比这更凶险十倍之事他也经过了几次,见刀光如雪片,夏人如潮涌,却也不慌,只命前锋殿后,当机立断拨转马头,向营外突围。 狄震自不能轻易放他走脱,自领一军掩杀过来。他知耿禹在西军中乃是仅次于秦恭的大将,见他不居中指挥,反而身先士卒,冲到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当中,不禁心中大喜:合该我成此大功!如今耿禹已是瓮中之鳖,若是走脱了他,我狄震从此便不必再领兵了。 前番败军,有损威望,金城之中不少人心思稍稍活动起来,他虽在城外,却也一清二楚。他的几个影卫,替他在城中织出了一张蛛网,网上稍有风吹草动,他即刻便知。父汗曾意有所指地赞他“耳聪目明”,其中未必没有忌惮之意。人人皆知,父汗虽是国主,可要论对金城的掌握,恐怕尚不及他。 如今一雪前耻的机会便在眼前,狄震奋力冲杀,亲自手刃数人,破了耿禹殿后的一军,终于逼近了他,看来再过片刻,他便能亲手折去雍军一臂。不料这时营外又鼓噪起来,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后一支人马现出身形,却又是一支雍军。 原来耿禹劫营之时,便提防着此处,预留了一军以为后应。后军见耿禹遭伏,便急来抢救,两军内外夹攻,眼看便要将耿禹救出营门。狄震见围不住他,朝耿禹背心连射三箭,前两箭被耿禹亲兵拦下,第三箭正中他后心,却未刺入,被锁甲挡下,弹落在地上。 耿禹在马上只晃了一晃,随后回过头来,甚至还有闲心笑道:“大太子射箭也忒没准头,下次千万记着朝本将没披甲的地方射。” 狄震面色一沉,冷哼一声,却收了弓,不再朝他射箭。眼看着耿禹突出重围,狄震却也并不如何心急,只冷冷瞧着他背影,高声道:“莫要高兴太早!你听——” 他话音刚落,北边忽地传来一阵动地之声,耿禹转头望去,微微一惊:是狄罕来了! 狄罕先前接报,被从睡梦当中叫醒,原本心下不快,可见了信中内容,登时睡意尽消。仓促之间,他不及查实,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唤众将士起身。这会儿听见狄震处交战之声,知雍军到此,便率军接应。 耿禹见劫营不成,原本便不欲久留,见狄罕也率大军夹击而来,更知全无胜算,眼下只有退兵这一条路可走。他虽已突出重围,可若就这么跑了,跑不多远,定被夏人追上,怕是要一溃千里。 思及此,他不仅全无凝重之色,面上反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退出不远,便即折返回来,竟是要向夏人冲锋。 狄罕与狄震俱都一惊,两人久经戎马,见了他这副作态,同时暗道:原来他只是诱饵,秦恭大军定在不远处,趁我与耿禹纠缠,他再伺机杀出! 他二人心中防备,不愿押上全部筹码,同耿禹力战。谁知耿禹冲杀一阵,又引军暂退,似乎并不是真心诱敌。狄震一时摸不清他心思,不愿放过他去,却也不敢当真追击太深,只领一军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狄罕更是率大军在后,一面观望,一面缓缓而动。 这一跟便是二十多里。派出的斥候送回消息,说到处都不见秦恭的援兵。狄震将信将疑,心中暗暗猜想:莫不是耿禹故意布下疑兵之计,其实并没有什么援军? 他试探性地粘近了些,在耿禹后军冲杀出一个口子,仍不见秦恭的动静,终于确信,撒开马蹄,命人全力截杀耿禹一军。 耿禹见他回过神来,自知谋泄,更又知道狄罕大军就在不远处,不敢恋战,且战且退。狄震见他如此,愈加确信,飞起一箭,正中耿禹手臂。 耿禹小臂上未曾覆甲,这一箭几乎射穿了骨头,他咬牙拔出,创口处登时血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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