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再也不同往日,狄震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再难杀死他了。张皎是撒出去的鹰,在雍人的屋檐底下吃饱了肉,被人用功名利禄的绳子栓住了腿,已经再不会飞回到他身边了。
第四十一章 秦恭谋定而后动,一举击破狄罕大军,斩首万余人,虽未能当真擒获狄罕父子,却也令其大伤元气。这一战后又一连击破其数次,斩杀夏人战士数万,俘获男女老幼近五万、牛羊十万余。狄罕领军狼狈逃窜至金城之中,一时再不敢有出兵袭扰之意。 秦恭此番劳师远征,军资粮草全赖国中千里转运,靡费甚巨,朝中物议嚣然。有反对之人,不好直斥朝廷出兵塞北之策,便把矛头对准了秦恭,对他弹劾甚多,皆被雍帝一一挡回,替他担待了下来。 秦恭虽远在北方,可对朝中这些攻击也有所耳闻,自知圣眷隆重,是想要自己为朝廷一举解除边患,若是接战不利,师徒远征,无功而返,到时即便雍帝念及旧情,不为难于他,弹劾他的奏疏,也能把他淹死。 幸好当真教他等来了他一直等待着的战机。此一役,虽未尽数荡平胡虏,却也扬威塞北,足以震慑狄夏,令其不敢南侵。他见师疲军老,人有归心,加之狄罕防备甚密,一时难有战机,便下令勒马而回,仍取道白亭,南下返回凉州屯驻。 先前收拾行囊出兵之时,张皎原以为同刘瞻分别最多不过数日,不料那一战大获全胜,其后又追亡逐北,同夏人在草原各处都有交战,等到收军回营,已是一个月后。 先前他在狄震身边做事时,在雍国潜伏半年之久,也不觉如何。可如今同刘瞻分别仅仅一个月,他便如他自己先前所说,觉出一种思念之情来。好像一根丝线远远地引过来,系在他肋骨上面,夜里的风轻轻吹过,那根线便跟着颤动几下,在他胸口间留下一种不是痛,也不是痒的奇怪感受。 没有战事、秦桐也不来找他的夜里,他一个人坐着,仰面看天,瞧着天上那一只有时候圆盘一样、有时候又弯钩一般的月亮,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刘瞻,也想起影二来。他有时想起他们中的一个,有时将他二人一同想起,可他心中明白,他和刘瞻还有再见之日,和影二却已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了。 影二以刺客的身份被杀,身上什么遗物都没有留下,就连烧出的骨灰也被撒进了河里,随着滔滔河水东流而去。他活着时像是一只影子,死时也如身死灯灭,灯灭的一瞬间,影子便永远消散在黑暗里,什么都不会剩下。 出兵以前,张皎曾借故出营,避开旁人,在营外不远,偷偷为影二垒了一座小小的土堆,在上面放了三块石头,算是影二的坟茔。里面没有他的尸骨,没有他的衣物,也没有他生前的任何物品,只有拔去了草茎的一抔黄土。 塞北风沙甚大,没了草木覆盖,这一只小小的土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吹干风化,变成一粒粒沙子随风而去。他年若有机会重新踏入此地,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寻见这只小小的墓。 夜里,张皎一个人对着月亮,忽然有些恐惧地想,他死之时,会不会也是这般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他从不会伤春悲秋,也很少有什么深刻的情感,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便即消散。夜露初生,沾湿了他的裤脚,他于是整整衣衫回到帐内。他随身带着先前刘瞻赠予他的书,每天夜里都会抽出时间读上几页,大多数时间他都似懂非懂,可偶尔也有灵光一现、心有所感的时候。 秦恭、耿禹无一不是当世名将,于行军用兵一道各擅胜场,他随军一月,着意留心,与书中所载两相对照,感慨良多。诸多领会,无法对刘瞻说,只得同秦桐探讨。可秦桐较之刘瞻毕竟耐心稍少,对他也只于身手一道颇为服膺,因此两人相处之时,十句有九句都是秦桐在讲,张皎从旁听着,偶尔有不赞同之处,也不同他争辩,只暗暗记在心里,打算等见到刘瞻之后,再细细向他询问。 等到收兵那日,他已经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可当真见了刘瞻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后面,一时说不出来。 刘瞻养伤一月,创口早已长好,日常起居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仍不能剧烈活动。秦恭凯旋之日,他设下酒宴,亲自出营贺捷。这次大胜,外可播国威于远戎,内可绝朝中悠悠众口,定会载于国史之上,只可惜他因伤未能亲历,终是美中不足之事。 可社稷之前,他个人的些许得失总是不足道的。他虽微觉可惜,毕竟心中大快,宴席之间,早把军医先前劝阻抛在了脑后,同诸将痛饮了一番,大醉回帐,被人服侍着半靠在床头,当着水生和几个亲卫的面,便大声招呼道:“阿皎,阿皎,你过来……” 张皎饮酒更多,可是全无醉意,当着旁人的面不免局促,生怕刘瞻下一刻要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可水生到底识趣,不待刘瞻开口,便寻了个由头将人带走了,只留张皎一人在帐里。张皎走上前去,拉过刘瞻的手,应道:“殿下。” 先前刘瞻向众将道贺之时,已瞧了他好几眼,只是人多眼杂,怕露出马脚,到底没敢上前同他说话。这会儿回到帐里,他便无所顾忌,拉着张皎的手,让他坐得离自己再近些,竟是上来便问:“阿皎,你想我不想?” 张皎见他第一句便问这个,微觉赧然,点了点头。刘瞻又道:“这一月里,我没一日不曾想你。” 他借着酒意,将话说得全无含蓄,张皎听得两耳一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道:“多谢殿下。” 刘瞻不禁失笑,直起身来吻住了他。 张皎闻见一阵酒气,知道自己此时也是一样。黏重的醉意从刘瞻的一下下吐息当中传过来,让张皎这时候忽然也有些喝醉了似的茫然起来。他的身体好像一团轻轻的棉絮,因吸饱了酒气而沉重了许多,这沉重让他这一次没有向后去躲,反而将手扶在了刘瞻腰后,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刘瞻才松开了他。他好像清醒了几分,又好像没有,喘息一阵,平复下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张皎的头发,放下了手,随后又抬起来,在他头顶又轻抚两下。他不说话,只拿两眼静静地瞧着张皎,眼中含着种既炽热、又浓烈的光。张皎被这样的视线瞧着,即便已同他相处多日,仍是不由自主地错开了眼去。 “阿皎,”刘瞻低了低手,从他颈侧抚过,停在他衣领上,“这些日子又受伤了没有?” 张皎一动不敢动,半晌后“嗯”了一声,“都是皮外伤,有些已经好了。”刘瞻的手指好像被火燎过,上面的滚滚热意隔着衣料仍能透过来,张皎感受着他的手指按在自己锁骨上,几乎疑心下一刻他又要让自己脱去上衣。 可是随后刘瞻便放下了手,对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张皎这才抬起眼来,瞧向刘瞻,心中有几分困惑,可随即他眼前忽地一黑,是刘瞻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却也没躲开,轻声问道:“殿下?” 他瞧不见刘瞻,却听他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阿皎,这是在军中……”刘瞻似乎酒醒了几分,可声音听着还和往日不同,“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你再瞧我,那可要坏事了……” 张皎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脸上一下子热了,几乎坐立不安。他在黑暗当中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随后低声问:“殿下身体好些了吧,现在还需服药么?” 刘瞻长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手,搁在床上。张皎忽然瞧见光亮,又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便听刘瞻道:“这几日改成调养的汤药了,估计还要再喝一阵子。” 他不知是不是还没真的醒酒,答完张皎这一问后,又抱怨般地继续道:“你不在的这些天,药都苦得很。” 张皎不解他话中之意,听他这般说,以为是调养的汤药比之前的好喝些,于是“嗯”了一声,应道:“以后就好了。” 刘瞻心中一动,暗道:阿皎都会说这等话了。可瞧他面孔,仍是一本正经,没多添一分红色。刘瞻既觉喜欢,又觉可惜,忍不住又想逗他,可张皎却忽然道:“我见到狄震了。” 刘瞻一怔,见张皎主动提起狄震,颇感意外,一下子醒了酒。他知道张皎后面还有话要说,既竖着耳朵想听,又有些不太敢听,“嗯”了一声,仍是问道:“然后呢?” 张皎瞧了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有些低,“其实有几次……有几次或许是可以杀死他的……”他感到自己要说的话极难开口,可又觉着必须向刘瞻说出,因此虽然说得很艰难,可停顿片刻,又继续道:“可是我没有下手。我……我心里很乱。” 刘瞻被他这份毫无隐饰的坦诚当胸蛰了一下,面上笑意登时有些挂不住。可这毕竟是张皎第一次把心中感受向他说出来,刘瞻暗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绪,反过来劝慰道:“你为他做了十多年的事,难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为此自责。” “这次我不觉着难过了。”张皎沉默一阵,看着他又道。 他这一句好像和前面全无关系,刘瞻怔了一阵,随后明白过来。一个多月以前他曾问过张皎,日后再见到狄震时还会不会难过,张皎这一句是在回答他此问。他打起精神,拿这一句话安慰起自己来:比起先前那样一见了狄震就丢了魂儿一般,现在这样已经强上百倍了。 “阿皎,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心中很高兴。”他到底不像张皎一般坦诚,只拣些好话说出来,却有意隐去了另一半的酸涩之情,“等到下一次再见他,还会更加不一样的。” 张皎明白他言下之意。这一战虽然重创了夏人,却不算彻底击垮了他们,边患未除,恐怕日后还要有大战。再见到狄震时,他还会手下留情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月以前,当他又一次瞧见狄震的眼睛时,那萦绕在他脊梁骨上十余年的恐惧竟蓦地烟消雾散,消失无踪了。他好像崩断了一根看不见的锁链,从那天起,他才真正获得了被他自己允准了的自由。他的身体、他的性命从此再也不拿捏在什么人的手中,他再也不是影七了。 他从没有一天像现在一样轻松,一些从前被他隔绝在身体之外的细微情感像是初萌的新茎一般,劈劈剥剥地顶出来,细细的水流从看不见的缝隙间涌入,交错着从他心头一一流过,有悲有喜,也有爱有恨,可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人喜欢。 他感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轻轻道:“殿下,谢谢。” 他拉起刘瞻的手。这会儿他握住的这只手没有他自己的热,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见到过的莺飞草长之地。他已经身处其中,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撕扯着他了。 刘瞻愣了愣,仔细打量着他,蓦地里一阵心悸,攥紧了他的手掌。这一刻他忽地明白,他已经比完整更完整地拥有了他的阿皎,一时心神激荡,情难自禁,也要剖出肺腑来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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