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膛当中跳动的这颗心好像被人挖了出来,扯断了、捏烂了、揉碎了,他有时忽然疼得喘不上气,大口呼吸着,不自觉间溻出半身的冷汗。 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呢? 影二被当做胆敢闯入军营刺杀晋王的刺客,被五马分尸,被烧为灰烬,以示永不超生之意。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要影二起码能够留一个全尸,可谁又能听他的呢? 如果殿下醒着,他想,或许会不一样吧。 殿下……想到刘瞻,他心中的痛苦忽地又强烈了几分。可那是一种不同的痛苦,那是在痛苦的沉沉黑暗之中,忽然被一线光亮刺伤的痛苦。他被这热意灼得发痛,可这份灼热的痛却将他的心脏捏在一处,重又放回到他胸膛之中跳动着了。 他知道,只要刘瞻开口,旁人便不会再如此处置影二。可刘瞻为当真会同意善待一个刺伤了自己的人么?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坚定地说:他一定会的。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重要的人,对谁而言都是一样。他只是一道影子,一把刀,虽然现在变成了一个人,却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从没想过要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也从没想过让别人看见自己,可现在的他却从心底里确信着,刘瞻一定会这样做的。并且他知道,这是为了自己。 他不是影子,不是刀,他是一个人,一个紧要的人。 他还活在这世上,他想,便是为着这个吧。 火苗静静地燃烧着,昏暗的军帐中,只有这一点光亮。张皎呆呆地瞧着,忽然,火苗猛地跳动几下,一道强光直刺过来。张皎眯起眼睛转过头去,见水生掀开了帐帷,正伸手招呼自己,“阿皎,殿下醒了,正找你呢——怎么就点一盏灯?这么黑……快来!” 张皎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刘瞻帐中而去。他瞧见外面的天色,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过了一夜,已到了第二日晌午。 水生从小就在刘瞻身边侍候,这么多时日以来,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把张皎带进帐后,自己却不进去,只在外面候着。 张皎进帐,见刘瞻仍平躺在床上,只把头稍稍垫高了几分,脸色仍灰败着,看着没比昨日更好。他走过去,停在床头,半跪下来,“殿下还痛得厉害么?” 刘瞻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看着他道:“阿皎,让你久等了,昨天我睡过去了。”他有意又将手举起,果然又被张皎握住,不禁微微一笑,“别跪在地上,来,坐到我旁边来。” 张皎只犹豫了一瞬,便即照做,挺直了背坐在床边。 “我这样说话不便,劳你扶我坐起来些。”刘瞻又道。 张皎闻言便又照做,扶着刘瞻的背,一点点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他先前受过军医嘱托,着意控制了力道,扶起的动作很慢,刘瞻却还是出了一头冷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他闭着两眼一时没再说话,好半天才睁眼笑道:“没事。” 他拉着张皎的手,神色认真地打量着他,过了一阵,忽然问:“阿皎,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张皎见他含笑瞧着自己,点了点头。 “那你慢慢地讲,”刘瞻尽力不去想胸前的疼痛,微笑道:“我慢慢地听。” 他说完,便耐心等待着。可张皎沉默不语,反而错开了眼去,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又瞧向了他。 “殿下,”张皎看着刘瞻两眼,虽然声音低沉,可神色平静,没有半分犹疑之色,“我原本名唤影七,去年刺杀大将军之人,便是我。” 此事刘瞻早已猜到,张皎也知道刘瞻已知此事,只是从前两人之间从未点破过。刘瞻点点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明知故问道:“那派你来的人是谁?” 张皎抿起嘴默然片刻,刘瞻也不催促,紧了紧他的手,无声地鼓励着他。终于,张皎张开口,吐出两个字来,“狄震。” 刘瞻早已知道,却还是故意要他亲口说出。听张皎终于能对狄震直呼其名,他心中一松,深深地笑了,偏过头想要咳嗽两声,又忍了下来,对他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张皎又点点头。这些时日,他除去被愧疚、痛苦折磨之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般,无论向哪边走都是错的地步?是什么在逼迫着他,在逼迫着影二,让他们俩一个死不得好死,一个活不得好活? 他越是想,心头便越是冰冷,沿着脚下走过的路,一路回头走去,走到尽头时,什么都没有,只有头顶忽然升起的一双巨大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冷冰冰地俯瞰着他。 他悚然一惊,忽地明白过来,当他瞧见影二的死、为之痛苦不已时,那在他身体当中断掉的东西是什么了。 “我曾经是狄震的影卫,就是保护他、替他杀人的人。”他神情平静地说着,先前那难以承受的痛苦好像变成了细细的丝线,在他心上轻轻牵动,“去年春天,狄震定盟北还,我被留在长安。中秋前接令刺杀秦将军,刺杀不成,原本要被狄震灭口,可是影二放过了我。我被殿下救回,后来的事情,殿下便知道了。” 刘瞻点点头,“那之前的事情呢?” 张皎毫不迟疑,听他问起,便继续道:“殿下可曾听过,齐国曾有一将,名唤张怀?” 刘瞻闻言一怔,回忆片刻,又点了点头,“有所耳闻。昔年伐齐一战,他领举国之兵抵抗王师,败军而死,死后不久,齐国气数便尽,齐王素车白马,献城而降,父皇就此一统江北,旋师而还。” 昔年父皇伐齐之时,他族叔刘征年仅十五,可汴水一战,竟驱马于乱军之中直取齐国主将张怀首级,大破齐十万大军。而后追亡逐北,如驱犬羊,一战而名动天下,洞开了齐国大门,父皇大悦,以“千里驹”相称。 数年后父皇发兵南下长江,他这族叔更又自领一军,一连下梁数十城,令梁人胆寒。如此英才天纵,世所罕见,本该大有作为,父皇也对他也寄望极深,只可惜平梁之后不久,他便染病而死。父皇为之哀恸数日,曾对他兄弟几人言道:“我失刘征,如汉武失霍嫖姚,痛断肝肠也。” 他想得远了些,回过神来,暗暗寻思:张怀被杀已有数十年之久,阿皎为何忽然说起此人?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一动,而后便听张皎道:“此人正是家父。” 张皎随后将当年之事一一说出,言辞简洁,却说得还算明白。刘瞻听着,不禁暗暗心惊,不曾想他父皇与族叔当年伸手随意搅弄几下风云,于旁人而言,竟是这般的天崩地裂。 当年张怀偾军误国,其罪虽死难抵,按齐律当诛杀满门。家仆段石不忍其刚刚出生的幼子也被牵连,便将其偷出,而后越过北境,携其逃往草原。那幼子便是张皎,他被当地牧民用羊奶轮番喂养长大,艰难长成了少年。 大雍神武七年,张皎九岁。那一年,长城南面,雍帝刚刚平定江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长城以北,葛逻禄汗狄罕亦驰骋草原,如日中天,张皎所在部落也为其所灭。段石被杀,张皎虽然未死,却就此沦为奴隶,被几经易手,最终被狄震挑中,投入了刚刚建起仅三年的影卫阁中,从此生死由之,动辄得咎,一晃便是十四年之久。 刘瞻听罢,默然片刻,忽然问:“阿皎,你恨么?”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许多人都是这样的。” 当年,诸侯并起,共逐一鹿。雍帝起于西陲,横空出世,数年来扫平魏、赵,洗荡齐、梁,终于肇基皇业,定鼎天下。可在他脚下,却有无数的乱离人携儿带女,流离颠沛,如风中转蓬,雨中星火,生生死死,飘摇无定。 从没有人看见过他们,青史之中,也不会有他们的一页。张皎只是这亿兆无名之人中的一个,只是他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活到了今天。他的口音当中,有许多地方的方言,每一个方言背后,都有一个籍籍无名的无家之人。他们被战乱驱赶着远离了故土,漂泊在茫茫的草原,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刘瞻心中蓦地一阵激荡,伤口激痛起来,不禁抬手按住左胸。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眼睛,那是已死去十二年的先丞相王文昭公的眼睛。他在世时,常常劝父皇劝课农桑,与民休息,每当他说这话时,那双平静的两眼中好像总有一种隐隐的忧虑和悲悯,他的目光好像透过了眼前之景,在远远地看着什么。 说来惭愧,这样一幅神色,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 “殿下?” 张皎面上有些担忧,轻轻扶住了刘瞻。刘瞻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险些从床上跌下,怔怔地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无事。 他看着张皎,心中涌起怜意。他不是先丞相,做不成圣人,胸怀之中,也容不下这偌大的天下。抚胸喘息片刻之后,他忽地一笑,“阿皎,你把所有事情都向我说出,就是把你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我。想我刘瞻只挨了一刀一剑,就平白得了一个大活人,天底下哪有更划算的买卖?” 他忽然出言轻浮,张皎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得垂头不语。却听刘瞻又道:“可是这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 他抬手轻轻按在张皎胸口,看着他垂下的眼睛,轻声道:“我还想要你的心,你肯不肯给我?” 张皎心中霍地一震,呆立当场。刘瞻的手贴在他胸前,好像点了一把火,一霎时间便将他两颊烧得红了。他心中咚咚地跳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不待他回神,刘瞻忽然撑着一股力气,朝他倾去,轻轻拥住了他,然后像上一次生病时那样,不由分说地吻上了他的脸。 这次他吻了很久,好像笃定张皎不会推开他似的。因为伤重,他身上没有力气,一面吻,一面止不住地往下滑去。 他几乎要跌下来,可随后他腰上一紧,是张皎无声地扶住了他。 刘瞻心中有如热泉涌过。他抬手扶在张皎肩上,胸口紧贴着他的胸口,让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同样感受着张皎的心跳声透过两个人的肋骨,急促地落在他这开了个洞的胸膛当中。他喘息片刻,挨过一阵甜蜜的剧痛,在张皎耳边轻声道:“放心,不白占你的,我把我的也给你。”
第三十六章 张皎直直地坐在床边,一旁,刘瞻两手环过他的脖颈,将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身上。张皎心中涌起一阵炽热的迷惘,扶着刘瞻的腰,既不后退,也不回抱他,只怔怔地坐着,好半天一个字都没有。 刘瞻实在没了力气,放开了他,仰面靠回在床头,抬手想要按住胸口,抬到一半,却又放下了。他见张皎迟迟没有反应,好像一块石头似的,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阿皎,你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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