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好一阵,才听方台之上爆出一阵喝彩。狄震大笑一声,勒马回到台上,将弓递给宫人,对雍帝虚虚行了一礼,“狄震献丑了,还请诸公指教。” 雍帝抚掌道:“太子骑射之技可称出神入化,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狄震有心露这一手,本拟雍帝应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才是,不料只得了这轻飘飘一句,心下好生不快,却也不便显露出来。一旁刘彰起身道:“父皇,夏使射技过人,令人好生羡慕。儿臣技艺虽疏,却也想试射一番,望父皇应允。” “且慢,”雍帝尚未置可否,狄震一抬手当先打断道:“今日我小试骑射,本为宴席之乐,殿下既要出阵,那便有比试之意了。既要比试,须有规矩,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我为长子,按理来说,贵国也当以长子一较高下才是。”他视线微微左移,与刘彰身旁那个身形瘦削、皮肤苍白、饮宴之间时不时就要掩唇咳嗽一阵的雍国大皇子四目相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知可否?”
第四章 刘彰听他点名兄长邀战,不禁微微一怔。 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其余诸弟年幼,除他之外,便只剩下他这皇兄可做人选。兄长体弱,不能理事,人所共知,其实对他威胁也不甚大。父皇虽然从未明说,可大雍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万一父皇百年之后,他这位置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自己的。 可凡事总有例外,最怕的也是例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将这事钉得死了。如今夏国大太子为逞威风,故意要兄长在两国使节之前出丑,于他而言,不能不说算得上一桩好事。 可是——他转念便想,不管如何说,兄长也是他大雍的皇子,若是事情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免有辱国体,让这小胡瞧得短了。犹豫片刻,仍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与兄长乃同年所生,今日骑射,只为一娱,何必将规矩定得这般死?” 狄震摇一摇头,存心要其难堪,“我只与贵国大皇子比试,若是他不肯,那便算了。也罢!正如殿下所说,方才几箭,只做娱乐,不必再争,扰了陛下与诸公宴饮的雅兴。”说罢,作势便要坐下。 刘彰眉头紧皱,雍帝抚须未语,这时,只听旁边一道声音响起,“既如此,刘瞻不才,便献丑了。” 狄震眉头一挑,循声看去,见刘瞻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正中,朝自己走来。他走来时,狄震打量着他,见他身着一层层繁复礼服,仍显弱不禁风,脸上瞧不见几分血色,让阳光一照,甚至隐隐能瞧见青色的血管,不禁暗自一哂,“大殿下当真要与我比试?” “当真比试,”刘瞻道:“只是不比骑射。刘瞻自幼染疾在身,不擅此道,想要与太子于他处比较一番,不知太子肯应否?” 他示弱于前,狄震若不答应,未免显得太咄咄逼人了些,只得点头,“自然,殿下请讲。” “太子身在草原,不知可听说过楚霸王项羽?” 狄震点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略有所知,愿闻其详。” “项王少时,学剑数日,便弃之不学,叔父问他为何如此。他答道,学剑只是一人敌,他所欲学,乃万人敌之法。”刘瞻声音不高,却侃侃而谈,“我欲与太子所比较者,便是这‘万人敌’之术。” 狄震暗道: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原来他却是要与我比较阵法。 扬长避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瞧着刘瞻,心中暗暗发笑:你胸有成竹,自以为智珠在握,要与我比试战阵。殊不知本太子随父汗征战草原十数年,那时你恐怕尚在深宫之中不闻世事呢。 他慨然道:“那好。如何比试,皆由殿下来定,我无有不应。” 刘瞻偏头咳嗽两声,转回头来:“此也简单。你我各择百人,挑选兵器,不限阵法,杀伤多者为胜。” 狄震听来,未觉不妥,便点一点头,向雍帝道:“陛下以为如何?” 他唯恐自己若选汉人士兵,怕是不肯尽力,故意害他输阵,正要加此一句,可不待他开口,便听雍帝道:“也好。太子可从随行健儿之中选择百人进入猎场。晋王,朕的御林军,你便随意挑选罢。” 狄震见雍帝想得周全,也不多言,自行出了猎场,从随行兵士中挑选了百人。回来时,刘瞻已摆开阵势,见他便问:“不知麾下壮士,使何兵器?” 狄震反手从旁边一人腰间抽出弯刀,“使此刀便可。” 刘瞻又问:“听闻草原之人,作战时必有战马,不知可要备马?” 狄震面上微现冷笑,暗道:你自己想要丢人,那我便再送你一程又何妨?点头道:“如此最好。” 刘瞻让人牵来一百零一匹马,自己这边却不上马,只凑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阵型。他自己从阵中退出去,站在一旁,看来并不亲身作战,只扬起手来,示意可以开始。 狄震跨在马上,心中愈发瞧他不起,面上笑容反而愈甚,手抚刀身,低声暗道:“以步对骑,找死!” 他身为夏国大太子,没必要以身涉险,见刘瞻不亲自搏杀,自己便也只从旁督战,一扬弯刀,百骑尽出,一眨眼的时间,距刘瞻军阵已不足数丈。 刘瞻那边,忽然变阵,十人聚成一堆。当先两人举起及人高的长盾挡在前面,其后探出两个弓手,弯弓搭箭,射出一箭之后,便即缩身回去,换上箭矢才又露头。 只听得一阵战马长咴,当先的夏国兵士已倒了数人,连人带马扑在地上,扬起尘沙阵阵。狄震见此暗道:糟了,方才我一时得意,除弯刀之外,竟忘了要求弓箭。不然我草原男儿,骑射无双,从来只有我射人,岂有人射我?看来只能先吃了这亏再说。 幸而两方距离不远,弓箭杀伤虽大,可骑兵转眼便至,只让他们射出两箭,便已抢到雍军身前。狄震见一队中其余八人皆藏在盾手后面,喝道:“先破盾!”手下骑兵闻令,催动战马,便向盾手奔去,要借撞击之力破其阵型。 忽然,从盾牌后面伸出四杆长枪,两杆朝向正前,两杆侧在一旁,骑兵收势不及,还未触及盾牌,先撞在长枪之上,因着去势太快,枪头捅穿了马颈,竟是连人带马钉在一处。 一时间血沫横飞,狄震咬牙瞧着,见两番杀伤之后,自己这边好歹算是抢进对方阵营之中,暗道:死伤虽大,却也不必心急。虎入羊群,好戏还在后面。 他见那几个长枪手一枪刺出,不论是否刺到了人,出招都已老了,想要再收回,势已不及,这时候他手下兵士已打马抢到近侧,眼看挥起弯刀便能砍在枪手身上。他有心下令,不必破盾,先料理那几个长枪手。可形势已急,不及发声,幸好随行兵士皆是久经行伍之人,不待他下令,也已找出破绽,弯刀往长枪手身上劈去。 不料四个长枪手后面,更又跟着两人,各持一把镋钯。那物只长枪一半长,生有三叉,中有利刃,两面出锋,锋上更有无数利齿,最后那两人见弯刀劈来,便挺起镋钯招架。弯刀卡在利齿之间,一时难以抽出,那两人便趁机将镋钯向前推去,如何能够抵挡?推得数寸,中间那支利刃便将来人身体穿了个血洞。 狄震叹一口气,示意鸣金收兵。并非他爱惜兵士性命,只是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比。 其实他与雍人乃是老相识了,往常年景不好,天寒草枯、牲畜死伤太多之时,他所部便要南下打一番草谷,他在其中,与雍军也算打过几个照面。可那时他凭借着座下战马来去如风,掠之即走,与雍军几无交手。驰骋草原,也未见过这般架势,今日威风堕地,回国怕是不好交代。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刘瞻道:“多谢殿下指教,此一阵,狄震收获良多。”为示亲热之意,特意执了刘瞻之手,和他一同登台。 他握着的这只手冰凉凉死人一般,狄震侧过头去,对刘瞻露出一个微笑,心中却暗道:但愿你还能多活几年,有朝一日,咱们战场上再见。刘瞻也对他微微一笑。狄震瞧着他那双眼睛,只觉自己心中所想已被他看透,不由得敛了笑意。 他面上笑容一收,登时便现出几分凌厉,刘瞻仍笑吟吟的,只作不觉。 台上,雍帝忽然站起,迎着他二人走上前来。狄震不知他何意,正纳罕间,便听他笑道:“昔年朕也曾参戎行,那时候转战南北,何等得意。唉!如今久离鞍马,日渐颓靡,早已不复往日。可今日得见太子少年英才,仍不免技痒,酒酣耳热,正好挽弓助兴。” 他一扬手,便有人上前来,将先前借与狄震的铁弓送上。他单手接过,拉弦试了一试,从旁取来一支金箭,搭在弓上。极目远眺,见天上一行大雁,指言道:“如今乃是春天,却有北雁南飞,不合于时。此箭便射正首这只大雁。” 狄震站在雍帝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远远一行大雁正延颈而飞,距离之远,只能见得朦胧黑影。 初时他听雍帝“北雁南飞”之语,似乎隐隐有所喻指,心中大是不怿,已形于颜色。可见雍帝年老,多年来又养尊处优,以此雁距离之远,他决计难以射下。一旦失手,不需他说什么,他自己必定脸上无光,将来载于国史之上,千年百年都是一桩笑谈。 他微微一笑,像雍帝臣子一般,殷切劝道:“此雁距离甚远,怕是不易射,陛下千万保重贵体。” 雍帝不答,忽地大喝一声,扬起弓来,举起手时一张弓已拉得满月一般。狄震站在一旁,只见这张三石硬弓深深弯折起来,几乎要被拦腰折断,弓柄喀喀而响,似乎如活人一般不堪重负,正痛声呻吟,听着让人好不牙酸。 他心中忽然跳了两下。这时,只听“咻”的一道破空之声,雍帝松开弓弦,那支金箭便即破空而去,如湍流、如电火,疾射而上,尾羽一闪,倏忽间已只剩一个光点,再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片刻后,但见那一行大雁之中,正首那道黑影忽然歪斜栽倒,摇摇晃晃落了下来。台上群臣,皆倒吸一口气,一时竟无人上前祝贺。 一名侍卫策马向着大雁落地之处奔去,雍帝也不出声,只拄弓而立。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侍卫才驱马赶回,将大雁献上。众人看时,但见金箭不偏不斜,正中大雁那只细颈。 狄震怔愣片刻,叹服道:“陛下神射,真天人也。” 雍帝哈哈一笑,将弓递给旁人,“到底老了,比不过年轻时了。近年来筋力渐衰,可看来总还算是当得一用。” 他回到案前,取来一只酒杯,让人满斟上,亲手递给狄震,“不知太子可知,朕先祖曾为匈奴一脉,后来定居中原,与汉人杂居,其实算起来所部与突厥血胤非异。” 见狄震面露不解,他又继续道:“据传说,突厥曾为匈奴一支,后来匈奴式微,为人所灭,有个男孩逃了出来,被一只母狼救去。后来男孩遭人追杀,母狼独自逃走,又诞下十个男孩,这十个男孩各自繁衍,其中一支,便是突厥的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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