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见,雍帝身材高大,虽然养尊处优,却无发福之态,一袭猎服在身,看着和他族人竟也有几分相似。传闻雍帝虽为汉人皇帝,身上却有些匈奴血脉,今日看来此言未必为虚。 他又将眉毛抬起几分,视线稍稍向上,瞧见雍帝颌下一部短髯,大体还算乌黑,只间或夹杂着几根白须。狄震在心里暗暗盘算,雍帝今年似乎五十有三,倒是比父汗年轻了整十岁。前者说他老迈无能,倒是有几分冤枉他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视线再向上移,不料正对上雍帝一双眼睛。他自知被人发现,忙错下眼去,盯着地面。回味着方才所见那双已然半老、却毫无混沌之色的严厉眼睛,心中并无惧意,可不知怎么,隐隐约约升起些不安。 背后响起孟孝良一声轻咳,狄震回过神来,单膝触地,向雍帝行了一礼,“狄震奉父汗之命,愿与陛下歃血订盟,结为兄弟之国,从此夏、雍两国,互不侵犯,永结同好。特献薄礼,以表诚心,单目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大夏毕竟并非雍国的藩属,两国平等相交,况且他父汗威震草原,兵势强盛,他又身为夏国大太子,身份尊崇,举国无二,此行虽为交好,却也不必太卑躬屈膝,因此行礼之后,不待雍帝回应,他便自行站起。身后诸使见他站起,也跟着起身,双手献上礼单,被雍国内侍接过,进呈给雍帝。 “草原之上,无有珍奇异宝,还望陛下宽恕。特献驼衣、貂裘各十件、金络雕鞍二十副、马二十匹,还有玉爪海东青一只。” 他说到最后,特意顿了一顿,果然瞧见雍帝神情一动。海东青乃是草原神鸟,百禽之王,悍勇神骏,极为难觅,堪称国宝。何况玉爪海东青更为王中之王,数年难遇,即便在他大夏汗国,统共也没有几只,雍帝生长在中原,料来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面。 雍帝接过礼单,只扫过一眼便放在案上,开口道:“前些年来,雍、夏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两国边民皆不胜其扰。兵戈若可稍戢,成睦邻之好,彼此间互通有无,实乃两家之福。葛逻禄汗遣太子前来,又备此厚礼,足见诚意。待修订盟约之后,朕亦有赆仪相赠,另有国书一封,还要烦太子赍去。” 狄震听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场面话后,果然接着又道:“太子方才所说海青,不知今日可带来了?” 狄震微微一笑,“今日陛下射猎,岂能无此鸟助兴?海青已在台下,不知是否要着人传上来?” 雍帝颔首,狄震“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两个随行的下人便一前一后,架起一根木梁,走上方台。众人瞧过去,只见木梁下面,悬挂着一只三四尺见方的笼子,几乎和众人脚下的方台一般高。笼子里,一只半人高、通体雪白的大隼睁着两只黑圆的眼睛,左右顾盼,尾羽时不时焦躁地抖动一下,灰蓝色的喙上,只喙尖处带点黑色,看着如同刀刃一般,威风凛凛,却别有一番雍容。 “果真是神鸟。”狄震听见有人如此感叹,心中更觉得意,打开笼子,将海东青取出。 “此鸟捕获之后,要熬上多日,去其傲气、野气,熬成之后,能将它架在身上。”狄震一面说,一面对众人展示,“若是放出猎物,一扬手臂,此鸟得令,便即振翅而去,动如雷霆。飞禽、走兽、鱼虾,皆能捕来。陛下可要一试?” “好,放出些兔子,就试他一试。”雍帝果然答应。 侍卫接令,打开一只笼子,将里面事先打来、原本供王公贵族射猎取乐的野兔放出,野兔一经放出,便即撒腿狂奔,只听窸窣几声,不待众人看清,野兔已钻进了野草之中,褐色的毛皮与青黄的草混在一处,瞬息间便已看不真切。 狄震手臂抬起,将海东青往天上一送,那鸟果然扑棱棱张开巨大的羽翅,疾射而出,翅膀一半平伸,一半向后折去,弯成一张弓型。 众人举目而望,但见一道白色的闪电忽然劈下,劈落在一处杂草之中。草里乱蓬蓬一阵响动,那鸟从草中飞起,尖啸一声,又俯冲而下。随后只见得杂草乱抖,羽翅翻飞,尖喙上的一抹锋利的黑色在草间若隐若现。忽然,那鸟振翅而起,尖锐的指甲扎着一只肥兔,飞回方台,将血淋淋的兔子扔在狄震脚下,然后收起翅膀,落回他肩上。 “好!”雍帝当先叫了声好,群臣也纷纷啧啧赞叹。狄震眉头微扬,在海东青背上轻轻抚过,那鸟抖抖羽毛,飞身落在笼子木梁上,微微偏头,拿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葛逻禄汗送来如此神鸟,朕倒不知以何物相赠了。”雍帝抚须微笑,看来十分满意,“朕已备下薄酒,还请太子入座。今日猎场之上,朕正好要检阅三军,太子既然在侧,何妨同观?” 宫人将狄震引至雍帝一旁坐了。此座虽是副位,却在群臣之上,足见殊遇。狄震撩袍坐下,听雍帝如此说,欣然应道:“陛下这一支劲旅,转战南北,无所不克,赫赫之名,狄震虽在北方,却也早有耳闻,只是惜未得见。今日能一睹贵国军容,实为快事。” 他面带微笑,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暗道:岂有在猎场检阅三军的道理?无非是想示我以他国兵势之盛罢了。看来结盟之议,我固然是假意没错,他却也未必存了几分真心。两国交往,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他既如此,待会儿我也须煞煞他的威风,不然恐怕他以为我大夏无人。 雍帝侧过头去,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便举起一面红旗,上下摇动几下,不远处马蹄蹴踏之声便如鼓点般密密响起,郁郁密林中腾起数道浅黄色的烟尘,随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现出一队人马。 一簇簇骑兵从林中流水一般倾泻出来,汇成几股,又各自散开,似乎是在变换甚么阵法。狄震对南人军阵变化之事所知不多,只看出其变阵之时,各营丝毫不乱,法度俨然,暗自点头之余,心中也暗吃了一惊:他于何处布下这些人马?我方才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竟全无察觉。他是要摆摆威风,还是撕破脸皮,要在此处对我不利? 虽则如此,他面上却不露一点异状,仍是饮酒吃肉如常,还做出一副饶有兴味之态。雍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他隐约察觉到,回望过去,举杯对其微笑致意。 正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忽然,四面兵士一齐大呼起来,这一声,当真如雷霆乍落,声震四野,听得人胸中激荡。幸好狄震早有准备,杯中酒只微微晃动两下,他隔空敬了雍帝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雍帝并无懊恼之色,反而面露赞赏,举杯隔空回敬,也饮了一杯。狄震瞧他神情,暗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他岂敢在此处向我下手? 演练已毕,各营人马站定听命,狄震只泰然饮酒,并不出言。见状,雍帝右手边站起一人,替狄震斟了杯酒,问道:“不知此一军和贵国壮士相比如何?” 狄震抬眼瞧他,见来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凤目浓眉,样貌不赖,若是加上一把胡子,倒和雍帝有六七分相似。他来之前早做过功课,一眼便认出此人乃雍帝第二子刘彰,今年二十有九,受封秦王,却未就国,同其他皇子一齐尚在长安居住。 据他所知,雍帝早年育有二子,后来不知怎的,十余年的时间里子嗣稀薄,只有一子一女诞下,均已夭折,等到近年来又忽然回光返照,生下几双儿女,倒也算宝刀未老。可这些皇子当中,成年的只有大皇子刘瞻和眼前这个刘彰二人,其他皇子皆在冲龄。 听说那大皇子刘瞻体弱多病,能活到这般岁数已属难得,和雍帝哪个先走还未可知,除非雍帝老糊涂了,不然皇位决计不会传给此人。如今雍国虽未立太子,可将来承大位者,看来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人。 狄震仔细瞧了刘彰片刻,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笑道:“敝国比之贵朝,军容之盛是远远不及的,可军威却稍稍过之。” 刘彰一怔,似笑非笑地问:“哦?如此,不知贵国军威如何?” 狄震微微一笑,随后神情一整,肃然答道:“我草原健儿,下马放牧,上马杀敌。每有征伐,战马漫野,遮天蔽日,蹄声动地,咴声震天。每一接敌,弯刀过处,便如割草一般,所与对敌,无不望风而败。” 如他所料,面前这个雍国皇子面色一冷,“太子此言未免太过自负。” 狄震饮了酒,将杯子搁在案上,“殿下不信,将来或有一日,可亲自领教。” 听他意有所指,刘彰脸色沉郁,仿佛山雨欲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雍帝从旁道:“好了,今日宴会,只为睦邻友好之意,不涉戎机。” 刘彰敛去怒色,对雍帝、狄震各作了一揖,拂袖退回座位。狄震起身告罪道:“草原之人,不通礼数,适才失言,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狄震不才,愿以些许骑射之技献于陛前,一为告罪,一为宴席之乐,不知可否?” 雍帝颔首道:“难得太子有如此雅兴,来人,取弓箭来!” 狄震脱去沉重礼服外袍交给下人,挽起下摆扎进腰间,从宫人手中接过弓,上手轻轻扯动两下,摇了摇头,“不够,烦请换张硬弓。” “那好,取朕的铁胎弓来。”雍帝吩咐完不久,宫人献上新弓,狄震试了一试,才觉趁手,又道:“不知陛下能否借一匹马?” 雍帝自然应允。狄震一手持弓,不踩马镫,只在鞍上轻轻一按,便即翻身上马。他还未展示骑射之技,只凭着上马的动作,已博得数声喝彩。 他微微一笑,拿靴子一踢马腹,那马便跑起来,沿着方台越跑越快。侍卫从远到近总共立下十张靶子,狄震弯弓搭箭,“咻”的一声,射倒了最近的一张。 这一下不算多难,台上一时无人出声。狄震驱马沿着方台又跑过一圈,背手连抽三箭,几乎看不清他手上动作,但见弓弦急震,弦上银光乱闪,“咚咚咚”三声闷响过后,从前往后三只靶子一一应声而倒。 “好!” 这一手连珠箭着实漂亮,狄震听见雍帝喝彩,撇嘴一笑,一夹马腹,又加快了些。待又转过一圈,忽然背过身去,将弓举过头顶,射出一箭,而后两脚勾住马镫,身子弯折过去,几乎挂在马下,弯弓又发一箭,低喝一声“着!” 果然两箭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这时他座下马已跑到方台一角,正要转弯,他却忽然从马上站起,一扯弓弦,而后弓交左手,又出一箭。那马无人催动,竟转弯如常。他脚踏马鞍,丝毫无着力之处,却腿不晃、身不斜,如履平地,两箭皆中,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他转过弯去,坐回马上,从下摆扯下一截衣服,系在头上,蒙住眼睛,策马又转过一圈,举弓估量片刻,忽然又射出一箭。听见中靶之声,微微一笑,扯开布条,抬臂鼓胸,将一张铁胎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随后乍然松手,但见箭如流星,飒沓而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最后一张靶子裂成两半散在地上,箭势不衰,仍向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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