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嵌入肌里扎根眼窝的眼珠子因浮肿而凸起,失焦的瞳仁里,倒映出的是自己非人的陌生模样。 最初他还能头脑清晰地记得婵姨将他推下水牢的目的,是为逼他反省认错,而非处刑。 然而,日夜在随时溺毙的枯等中循环往复,反复在窒息的生死交叠中徘徊。 渐渐地,他模糊了时间,麻木了五感。 唯将眼前那个面目全非的溃烂轮廓,一刀一画刻进了心底。 再不能忘。 …… 唐少棠在暗无天光的湖心睁开眼,按捺下心底复杂的心绪,于水中四处摸索,试图寻找阿九的踪迹。 地下湖上窄下宽,呈现出非自然的细颈瓶形,越往深处越是开拓,湖水也越冰凉彻骨,他屏息在黑暗中寻了好一会儿功夫仍无所获,料想阿九可能先一步上了岸,便拨开湖水,游出水面。 湖面波光粼粼,间或有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流萤浮光的笼罩下,一人墨发白衣,转眸回望。 发如瀑,肤如雪,人如月。 分明无风亦无月,却见月落舞流萤。 阿九摆手挥散了萤火,随意拨弄着湿哒哒的长发,问:“你怎么也下来了?” 朦胧间,唐少棠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来找你。” 是实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阿九默然,垂眸注视着半掩在水中的唐少棠半晌,状似敷衍地“嗯……”了一声。 见唐少棠不觉水冷仍趴在岸边发愣,阿九没来由地生出不满,咋舌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向水边,不由分说就将人捞起来,用拧得半干的袖子使劲将对方的脸擦拭干净。 阿九:“愣什么愣?脑子进水了?” 他在心里絮叨:还睁着一对大眼睛张望,黑白分明的,跟个妖冶的水鬼似的。 唐少棠缓缓眨了眨眼,看着阿九,略微有些茫然。 曾有人将他推入污秽,也有人帮他复返明净。 唐少棠:“……” 这是第二次了。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的人是你。 阿九敏锐地察觉唐少棠眼神中的恍惚,知他畏水,刻意不点破,他清了清嗓子,说:“走吧。” 唐少棠顺从地点了点头,一步一个脚印地紧随其后。 …… 地下光线昏暗,地面湿滑,无论朝四面八方,只消走出三两步,脚底便都会染上无处不在的苔藓。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会寸步难行,一步一个跟斗。 但阿九走得十分顺畅。 他似乎惯于在黑暗中行走,脚步出奇的稳当,哪怕走得漫不经心,仍旧不磕不碰,步履如飞。 反倒是唐少棠跟得并不轻松。 他身有微恙,脚伤也未愈,本就一直在勉强。 自打入了水,他脑里就像被蒙了一层纱,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要他微微闭上眼,曾在窒息中徘徊的无助,左臂溃烂的刺痛,水牢里的熏天腐臭,以及那双暴凸的双目,就会反复在眼前闪现,在鼻尖萦绕,便是他已经出了水,仍然挥之不去,致使他呼吸微滞,气血不畅。 当然,他略显不自然的委顿只是与他平时的自己相比。 哪怕是现在,他依旧镇定自若,步伐未缓,人也未有丝毫落后。 唐少棠:“!” 阿九步子忽得一顿,他身后的唐少棠一个措手不及,身子往前微倾,踉跄了一下,赶忙扶壁稳住身形,抬起头来。 阿九回头,正对着唐少棠,抱肘蹙眉打量他半晌,却不说话。 唐少棠:“?” 阿九不情不愿地递过手。 唐少棠:“???” 阿九卖关子道:“手拿来。” 唐少棠不明所以,见阿九伸了右手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可他才刚支起胳膊,就被人攫住了手腕。 不是左手,而是右手腕。 他没有退,也没有避,只是茫然地看着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阿九。 须臾,一股暖流顺着两人手腕相触处,徐徐注入唐少棠的心脉,抚平紊乱的心脉。 唐少棠立刻察觉阿九是在用内力帮他疗伤,他眼神中的迷茫并未褪去,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阿九传染了几分欠揍,恍惚中问了句不合时宜的话。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疗伤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九登时不悦,当场就想甩手。可他最终只是面色沉了沉,并未收手,而是强行辩解:“啊?我说过吗?” 唐少棠十分笃定地点头:“嗯。” 阿九不认账,说:“我怎么不记得?” 胆子肥了?敢挑我的错处? 唐少棠:“我记得。” 你在范府对我说:我可不会替人疗伤,你受了伤就自己去看大夫。 阿九强词夺理,说:“那就是你记错了。” 唐少棠:“……” 你说你不会替人疗伤。 但你给我找药,还替我疗伤。 阿九怀疑唐少棠是被落水加内伤给整糊涂了,懒得与他争辩,索性扭过头,一边输送内力,一边拽着他的手腕向前走。 一路上,唐少棠没再吭声,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右手腕。 若有所思。 未几,许是走路走得无聊了,阿九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这里是阮府,门头牌匾上那么大个阮字,你看见了吧?” 唐少棠点头称是:“嗯。” 他目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何况阿九曾瞥了一眼那牌匾,他自然也注意到了。 阿九头也不回地继续说:“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姓阮,如今来了阮府,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你都没有好奇心的吗? 唐少棠:“你不想答。” 非但不想正面回答,还用“替我灭范家满门”来试探。 阿九:“我不想说你就不问了?” 唐少棠:“……” 阿九眼眸一转,扭头问:“你怕我编瞎话诓你?” 唐少棠:“……” 阿九撇了撇嘴,说:“我改主意了,现在想说了。” 唐少棠无语地看着阿九转来转去,好看却善变的后脑勺,被发梢甩了两下脸也不以为意,默默地候着。 这回阿九不再卖关子,直言道:“给你说个故事。” 说是故事,实则是一段往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撒个糖。感谢在2021-04-16 15:07:26~2021-04-19 22:5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兰萍县,阮家人(25) 兰萍县有一个阮家,原是,族中子弟都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虽是五谷不分,却个个满腹经纶,心怀天下。只可惜仕途不顺,无缘庙堂,便靠着祖上留下的产业,在当地办了个书院,有教无类,日子过的还算顺遂。 这一家子读书人延续好几代都没出个善经营的,偏偏读书读得傻了,一心向往着清河海晏的太平盛世,看不得人间疾苦,见不惯世事不平。于是,他们年年上书替百姓喊冤诉不平,岁岁散财接济街坊领居,若不是先祖家底丰厚,早给败光了。如此自不量力地蚍蜉撼树许多年,在市井民间得了不错的名望,也得罪了不少人。 有人便打起了阮家的主意。 尤其是阮家背后源源不断的财富。 阿九回头瞥了一眼唐少棠的脸色,继续说道:“当时有个传言,北渊王朝国破前,有两位贵女在武功高强的亲兵护卫下从密道出逃。这支队伍携带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以备他日复国之用。逃亡途中,幸得一位前朝老臣相助,避过的追兵逃出生天。出于感恩,其中一位贵女便将千千万万两黄金留给了恩公,由他暂为保管黄金,并许他取部分钱财挪作私用。” 唐少棠:“……” 北渊亡国贵女? 霓裳楼创始之初,便与贵女复仇的传闻息息相关。 传闻的真假如今已不可考。 然而…… 先有三年前姓阮的雇主联络霓裳楼欲杀范家二子,后有祠堂设置机关。 诸多巧合结合在一起,就成了必然。 地道的视野逐渐开阔,阿九领着唐少棠走过一个又一个宽敞空旷地洞,一路继续侃侃。 据说这位前朝老臣后来为报君恩,以身殉国。新君感佩他一片忠心且德高望重,虽怨他不肯为己所用,却也敬他高义,便赦免了他的后人。甚至宽宏大量地把他原本的家宅和官爵都留给了他的后人。 蓑衣翁的《百世录》正是倚靠公文官书的相关记载,遍阅各大氏族的族谱后顺藤摸瓜,寻着蛛丝马迹,最终推断出那位前朝老臣正是阮家的祖上。 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众说纷纭,人们频频猜测阮家世代殷实,靠的正是那笔前朝留下的黄金。 不少宵小之徒随之闻风而起,蠢蠢欲动。 索性阮家立足兰萍县多年,尤其到了阮成济这一代,除了一门心思读书,又添了几分游侠意气,除了开书院教书育人,还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江湖人,连他娶的夫人,都是位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子。文武两道都有了倚仗,不是想动就能随意揉捏软柿子。 可惜,阮成济遇到了一个人。 姓范,范则诚。 范则诚原是个落拓的江湖中人,受阮成济救助,以报恩为由当了阮家的护院。 范则诚此人,深谙人心却道貌岸然,人前口若悬河人后长袖善舞,很快就与阮成济称兄道弟。阮成济更是引他为至交好友,掏心掏肺,一次把酒言欢,便轻易吐露了财宝的秘密。 他以为他的好兄弟会替他保守秘密,殊不知此人心术不正,且与无寿阁素有往来,替他们做过不少丧尽天良的龌龊事。当他从他这位“范兄弟”口中确证了黄金的存在,蓄谋动念,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据为己有。 但范则诚忌惮阮家教书育人且交友满天下,虽不在官场亦不在江湖,与这两处联系却是遍布天下。 阿九止步回头,一手横在脖子上,边示范边说:“说好对付吧,都是文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咔嚓一刀了事。说不好对付吧,与阮家来往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凶手。你说范则诚能想出什么法子?” 唐少棠摇了摇头。 他不懂繁复的人情世故,人心叵测。 他所经历过的争斗俱是刀剑无情,生死了断,何曾玩过什么阴谋诡计。 好在阿九并不期待唐少棠能揣摩出范则诚的心思,径自往下说:“范则诚想出了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阮成济对上无寿阁,两方头破血流,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唐少棠:“他利用了阮成济的儿子?” 唐少棠尤记得,阮成济曾委托霓裳楼杀范家二子的缘由——痛失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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