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觉得赫连洲看起来有些奇怪,但赫连洲眉眼舒展,望向他的眼神又是温和的。 林羡玉还是喜欢床下的赫连洲。 平日里的赫连洲虽然总是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又板着脸不爱笑,可林羡玉知道赫连洲会永远纵容他的小脾气,知道他回默默在他身边陪伴他、保护他。可是每次一到床上,赫连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像是凶猛的野兽,和他梦里的巨狼别无二致,林羡玉只觉得害怕。 换上干净的亵衣亵裤之后,林羡玉又回到被窝里,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赫连洲回来,等到迷迷糊糊地陷入梦乡,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日光从营帐的缝隙中透进来,他下意识喊了一声:“赫连洲。” 本以为赫连洲一定早就离开了,却没想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醒了?” 林羡玉转头望过去,看到赫连洲穿戴整齐地站在桌边,他连忙坐起来,揉揉眼睛,惊讶道:“你怎么还在?” “处理了几份军报,”赫连洲抬手指向桌上的一册书卷,说:“有时间的话,把这卷书看一下。” 说罢就要离开,林羡玉忙喊住他:“赫连洲——” 赫连洲驻足回身,“怎么了?” 林羡玉嘟囔着:“我觉得你有一点不高兴。” “没有,”赫连洲走过去,捏了捏林羡玉的脸,轻声说:“我这几天有些忙,晚上如果回来得迟了,你就先睡,或者让阿南过来和你一起睡,不用等我。” 林羡玉不明白赫连洲在忙什么,绛州城外风平浪静,榷场也逐渐红火,只剩耶律骐点头归降了,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说:“不可以,必须早一点回来,陪我用晚膳。” 赫连洲朝他笑了笑,没有点头,转身离开了。林羡玉又躺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补足精神,等阿南过来,他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走到桌边,看到赫连洲给他留下的书卷。 竟是一册《北境律令》。 林羡玉伏在案边,看到赫连洲把书卷翻开到“商贾篇”,第一条便写着:“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 他不知何意,又往后翻了翻。 阿南拿起一件蜜合色的长衫,问林羡玉:“殿下,今天穿这件好吗?”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今天穿的是藏青色的锦袍,摇头说:“换那件湖水蓝的。” 换了衣裳,吃了早膳,林羡玉照例前往榷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昨日还冷冷清清的榷场今天就变得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堪比祁国的闹市。 林羡玉都呆住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红火? 纳雷走过来说:“商贩们听说可以先入场再付入场金,就一拥而上,冲了过来。还有阿如娅家的烤貂肉,也是在绛州城里出了名,好多人特意赶了几里路过来尝一尝。” 他朝林羡玉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妃,得偿所愿,官榷已经被王爷拆除了。从今以后,斡楚和北境的商贩们就要在您的榷场里安营扎寨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太顺利。 林羡玉几乎合不拢嘴。 他怔怔地走上前,先是看到了阿如娅的铺子前挤满了人,又看到其余的几十个毡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 不仅有农货,还有陶罐陶盆一类的器皿。 斡楚部落的图腾是鹿,器皿上都刻了形态各异的鹿,看着十分别致有趣。 林羡玉自掏腰包买了一只。 正拿在手里端详,半晌之后才想起来:“今天的监官由谁担任?” 纳雷笑着指向南边,林羡玉踮脚望过去,才看到坐在人群中的达鲁。 达鲁大声喊着:“哎哎哎别挤!过来登记,这是王妃娘娘给咱们建的榷场,虽然好进,但是咱们都按着王妃娘娘的规矩来!阿葛丹,过来把名字写上。” “我不识字啊。” “我这不是找了个识字的人来吗!我把我们村的教书先生都请来了,快点过来!” “达鲁,一年真是只收五文钱?” “真,比金子还真!” “王妃娘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又没好处给她!” 林羡玉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就听见达鲁扬声说:“王妃娘娘就是想让我们过得好,我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是最大的好处。” 林羡玉忽觉一阵鼻酸。 从前爹爹给他念书时常提到“为生民立命”,那时林羡玉不懂,对这些陈腔冗词无甚兴趣,此刻看着这个热热闹闹的榷场,他才真正读懂书上所言。 他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没有这次男替女嫁,他大概没机会做这些事,来到北境,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林羡玉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念着北境的好了? 他收回这个古怪的想法,走上前去,同达鲁说话。 阿南看中一只小陶马,刚准备去询问林羡玉,纳雷便拿出钱袋,帮他买了。 纳雷笑着说:“我儿子今年十岁,顽劣成性,叫我夫人看管得苦不堪言,他要是有阿南你这么能干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阿南小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纳雷又问他:“阿南,你爹娘都在王妃家中干活吗?” “不是,我没有爹娘,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殿下家的,我不知道我的爹娘在哪里。” “也不记得?” 阿南摇头,纳雷叹了口气,不仅买了只小陶马,还买了两只陶面具给他。 阿南连忙说:“谢谢大人!” 他抱着玩具,兴奋地跑向林羡玉。 没到两天,榷场已经来了一百多名商贩,毡帐都快装不下了,林羡玉就坐在马车里,看着赫连洲给他的《北境律令》,时不时撩开帷帘,看看外面的热闹景象。 阿南在他旁边玩着小陶马。 林羡玉越想越得意,说:“等我回到祁国,把这几天的事告诉爹娘,他们保准不相信!我还要告诉扶京哥哥——” “不对,”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能告诉侯府以外的人,说出去可是滔天大罪。” 他看着手中的书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声:“阿南,若是回去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就要烂在我们的肚子里了,谁都不知道我是林羡玉,谁都不知道林羡玉当过怀陵王妃。” “王爷知道,王爷记得。”阿南说。 林羡玉的心像是被猛地攥了一把,和之前的茫然不一样,他这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心头的陌生感觉是疼,又闷又涨,微微发疼。 为什么会疼呢? 林羡玉正思考着,马车外忽然传来吵嚷声,“有人检举这里走私祁国的茶叶,府衙查案,各路散开!” 一群官兵冲了进去,榷场立即陷入混乱。 林羡玉连忙走出马车,见到那日在府衙上刁难他的府令,府令态度依旧恭敬得惹人嫌恶,摆出一番无奈的模样,说:“王妃金安,今天下午,有人向府衙举报榷场之内有绛州的商贩在兜售祁国的茶叶,王妃可能有所不知,北祁禁商,祁国的瓷器茶叶在北境是禁物中的禁物,是万万不能私相买卖的。” 他话音刚落,一名官兵就揪着一个商贩走了出来:“大人,就是此人躲在这里偷卖茶叶,人赃并获。” 府令厉声道:“还不押过来让王妃瞧瞧?” 官兵押着瘦弱的商贩走过来,商贩的扁担里塞了几包用油纸包住的茶叶,他跪在林羡玉面前,连连磕头:“小人不敢了,求王妃原谅,小人再也不敢了……” 榷场里的人都齐齐看了过来,目光汇聚到林羡玉身上。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林羡玉此刻才琢磨出一丝味来。 难道……这又是府令给他的下马威? 林羡玉若是罚了,在商贩们的眼里,便会认为王妃地位再高,也畏惧府令的权势,将来待王妃离开了,榷场又会落入府令之手。 但事实摆在面前,他又不能矢口否认。 府令脸上挂着笑,好像拿捏准了林羡玉,官兵们列阵四周,林羡玉不免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想寻求赫连洲的帮助。 可是赫连洲不在这里,纳雷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只剩他和阿南两个人,孤立无援。 直到此刻,林羡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绛州城是太子一党的地盘,这里的大小官员只在乎利益,排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林羡玉贸然插手,那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须得拔除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林羡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想要逃离,以他的力量,怎么和混迹官场多年的府令相抗衡?可他想到达鲁和阿如娅,想到商贩们的面庞,想到士兵们辛苦搭建起来的毡帐……想到了赫连洲。 他不想让赫连洲失望。 对了,赫连洲给他留了一册《北境律法》,他刚刚还在马车里翻阅来着。 走私祁货…… 林羡玉如醍醐灌顶一般,倏然抬头望向府令,扬声道:“走私祁货自然是违反了北境的律法,当罚。” 府令笑了笑,正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施刑,林羡玉又说:“不知大人还记得在《北境律法》里这一条是如何规定的吗?” 府令愣住,沉吟片刻便被林羡玉打断:“大人不记得,我便说给大人听,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还请问大人,这句‘禁榷地内'是何意?” “这……” “是北境域内之意,凡是北境的疆土,均不可买卖祁国的货物,可是这里并不是北境的疆土,这不是大人亲口说过的话吗?” 府令大惊失色。 林羡玉抬起头,高声说:“这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中间地带,不属于任何一方,既不是禁榷之地,便不受律法管辖,故此人无罪。” 达鲁在人群中喝了一声“好”,众人纷纷应声,高呼:“王妃英明!” 随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王妃英明”。 府令没想到会在林羡玉这里吃瘪,正要恼羞成怒,纳雷领着旨令骑马赶来。 “圣旨到。” 府令和众人愣了片刻,纷纷跪下,林羡玉和阿南也跟着跪下。 纳雷高声宣读:“经查,绛州知府、府令贪墨枉法、欺压边境百姓长达数十年,罪行滔天,如今证据确凿,特令即日押送都城,由三法司会审。” 府令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林羡玉缓缓起身。 他看着几乎晕厥的府令被人押走,再抬眼望向不远处,松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赫连洲。 他负手而立,遥望向这里。 好像向来如此,每一次林羡玉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赫连洲都会远远地看着他。 帮他摆平,替他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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