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他有些伤心,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伤心。 只好默默等着。 谢昀透过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门外景象。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一应摆设简单朴素,仿佛是新近布置的,主人并没在其中花费多少心思。 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着一个素色衣裳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容貌颇为熟悉的女人。 眼睛、鼻子、嘴巴……整张面庞正与他认识的某人无限重合在一起,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和柔婉绰约。 谢昀一时愣住,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他想起,身后还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那条尾巴甩不掉扔不走,不知轻重深浅,分外恼人。此刻他正老老实实蹲在离自己三两步的地方,看得出在竭力保持距离,和他头顶那只红嘴山雀一般缩成一大一小黑黢黢的两团。 刚刚在痛楚尚未消退时便仓促奔跑,呼吸自是急促。朔月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般平静,没注意到谢昀望向自己的目光分外复杂。 只是,最终谢昀什么也没有说。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侧身让开。 门缝透出细弱的亮光,散落在朔月有些湿润的睫毛上,给浓黑的眼珠染上一点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朔月眨眨眼,发现是身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昀。谢昀却别过脸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谢昀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眼睛贴近门缝,朝外望去。 桌椅,床榻,垂地的帷幔,烛台闪烁着的光……他看到的景象与谢昀别无二致。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个女人的身影。 长久出于黑暗中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光线,朔月眨了眨眼,摒除那一点晕眩的不适感,继续去捕捉那女人的面容。 仿佛感应他的目光,女人自室内回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静若深潭。 隔着一道门,他们远远对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迷惑。朔月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朔月愣怔片刻,陡然间如遭雷击。 眼睛、鼻子、嘴巴…… 在过去的成千上万个日夜中,他曾经在水池中、在铜镜中见过无数次的一张脸,添了些风霜和岁月,一模一样地印在眼前的女人面上。 ——那个女人,有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心血来潮开了个预收,很想一口气把存稿箱里所有预收都开上。
第76章 母子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像清晨或者暮色中的一阵轻风,“门没关。” 朔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门后,迟迟没有动静。 他奉谢从澜之命来到山林别院,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破绽和软肋。在林遐面前,他谎称自己要寻找父母族人踪迹,以长生之法为交易获取林遐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一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消息只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是没妄想过,或许自己会真的从林遐这里找寻到父母亲族的踪迹——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直白的方式重逢。 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谢昀看着僵在原地的朔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门后久久没有回应,女人似乎有些不耐,起身向门这边走来。 视线中的身影越来越近,朔月如梦初醒,陡然折身,用脊背抵住了门。 一抬眼迎上谢昀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谢昀不知道,他长生的代价是掠取族人性命,自然也包括屋中这一位。方才透过门缝,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面庞上有着些许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长生之人。 但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遐的密室里……朔月很难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林遐想要获取自己的帮助,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来族人,以此威胁交易。 自己的存在掠夺了他们的寿命,他们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怀疑,被囚禁,早在多年前他们便扔掉了自己,如今再见,恐怕也不会高兴。 门缝泻出来的光消失了,那个女人——和朔月容貌极像的女人停在了门前。 谢昀抱臂,静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是等待朔月做出决定。 片刻之后,黑暗的密道落进大片的烛光。门开了。 山林别院,林遐专用来修炼的问道堂。 与长生门一样,房间一应摆设都触目洁白,如同落了漫天的雪。 他静坐其中,面色宁静而深远,寒冬腊月里亦只着一身素衣,在这片雪中闭目打坐,仿佛下一刻就要得证大道而获不老不死之身,全然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当然,这大抵要归功于烧得热热的暖炉。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想起在那一扇高高的长生门后,还留着一个昏厥的少年。 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待在原地呢。 林遐舒了口气,自觉浊气已消神清气爽,于是长袖一甩,向外走去。 密道外的房间里,三人面面相对,各自无言。 女人没有想到,门外来客不是那个一心求长生的林大人,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而那其中一人,有着几乎与她一样的面庞。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女人心中微微抽痛。 “我姓东方,单名一个鸢字。”她试着露出一个像“母亲”的微笑,柔和望向神情怔怔的少年,“我听说过你。你叫……” 烛火闪烁下,朔月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姓氏……我叫朔月。” “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容凤声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我知道。”拥有古老姓氏的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微笑,“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月的第一天晚上,新月光辉洒遍庭院,我抱着你往窗外看,只见泼了满地清水一般。” 外头月光入水,在东方夫人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阔别多年的母子自此相认。 “你两岁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出门办事,不料家里进了贼,偷走了家里的银两不说,还杀了看顾你的隔壁阿婆,把你抱走了。” 东方夫人忆起昔日:“那时候闹灾,到处都是劫匪强盗。你爹拼了命去找那群强盗踪迹,想要找回你,却也死在他们刀下,只剩我一个人侥幸逃生,离开家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番说辞没头没尾,显然掩盖了些什么。谢昀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朔月问:“那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东方夫人抬眼看了眼谢昀,神情微微迟疑。 她对谢昀有防备之心。朔月抿了抿唇,当场打破了她的顾忌:“是为了这个?” 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手臂,用随身佩戴的短刃深深一划——只是这一划没有落到实处,东方夫人眼瞳一缩,匆忙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痛不痛?” 朔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神情动作。 纵使这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但他也不能拿谢昀冒险。若这是林遐设下的陷阱……朔月不敢想。 浅浅的伤痕疾速愈合,一刹那间仿若新生。 东方夫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皮肤,声音慢而悠远:“娘当然知道……我不是长明族人,但你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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