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向前走去。 裴玉言的弟弟刚满十岁,而他正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朔月走到裴玉言身边,正迟疑着该怎样打招呼,便听他出声道:“你便是……朔公子吗?” 声音有些嘶哑,应是被不由的哑药损了嗓音。 “公子”这个称呼令朔月愣了一下。他应是,裴玉言又道:“多谢你救我。” 那根本谈不上救,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聊作充饥解渴,不能真正起死回生,真正救了裴玉言的是大理寺的官兵和医术高明的大夫。 “我只是凑巧遇上你,并没有做什么。”朔月摇摇头,“你见我……有什么事吗?” 裴玉言道:“听严大人说,你是皇宫的客卿。” 朔月点头:“是。” 这也是对外的说法。 裴玉言轻轻一叹:“神明也要考虑这些凡俗之事吗?” 朔月微微一愣,即刻有些惭愧道:“……不,我不是神明。”如此对吗?如此对吗? 谢从清一遍遍对他讲述过的话语一时全都涌了上来。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我不会死。我心安吗? 我……有罪吗? “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当初我不该那样说的。” 朔月深吸了一口气。读了这些时日的书,他自然再说不出“能为玉蟾丹而死,是你的荣耀”这样的话,但在裴玉言蒙着白布的双眼面前,却说不出更多。 风过林梢,阳光洒落在新鲜的断壁残垣中。 裴玉言似乎愣了一下——朔月明白这是为什么。 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于你弟弟来说,这也是好机缘”的少年,会在短短一两月里改变想法。哪怕是过去的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翻谢从清十一年的教养和灌输。 如坐针毡之际,裴玉言开口了。 “我曾是不由的信徒,甚至将弟弟送了过去。”裴玉言的声音很平静,“后来我为他做事,他还赠过我长生的丹药——没错,就是玉蟾丹。” 朔月心跳一顿,又听裴玉言用他略微嘶哑的嗓音说道:“那时候,没人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 “不由在我们慈幼局很有名望,也通医术,治好了不少人。他通晓古今,我亲眼见他手里有离奇的法术,相信追随他可换长寿……弟弟自幼体弱,我以为跟在他身边,至少有命活下去。” “可将弟弟送去后,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到现在……他只剩下白骨。” 寥寥数语,是一个接一个的悲剧。 那时他不过七八岁,看着妹妹病逝,弟弟孱弱,愈发渴望寿命。不由就在此时来到了他身边,告诉他,自己有一味灵药,配出来后便可延年益寿,乃至长生。 对濒临死亡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寿命更诱人。为了灵药,他曾狂热地信奉过不由,甚至将自己的弟弟送过去,希望治好他的身体。 可谁知这个灵药最终用了弟弟的心脏作药引。 头顶枝叶萧萧。朔月默然:“……不是你的错。” 裴玉言久久不语,却忽而转过头来。 他眼前蒙着厚厚的白布,白布后是破碎的眼球,分明是看不见的,可这样直直望着朔月,却无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还在。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裴玉言平静道,“……是你的吗?” 朔月心跳漏了一拍,然而不待他想更多,裴玉言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二中,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心尖:“听不由说,真正的玉蟾丹中有一味最关键的药引,取自长生不死之人的鲜血,唯有世上至贵之人能得到。” 裴玉言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前蒙着白布,面朝着他的方向却准确无比,令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白布之下,生长出了崭新的眼睛。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问出口,但真正的问题已经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说】 1.小修了一下章节,删删改改的,与原来差别不算太大,开头加了一点东西2.预计从下周开始正常更新,不好意思鸽了这么久~3.序号方面,24是番外;26章是多出来的,已经申请删除啦
第27章 不再保护你了 那一夜火光漫卷,河畔荒草萋萋。充斥血色的视野中,他看见朔月宛若神明般从天而降,赐福人间,成为他眼盲后反反复复回忆的难忘景象。 他记得朔月喂过自己的血。 这个举动是奇怪的。正常人面对此景此景,断然不会割破手腕,将自己的血喂给他人——除非他确信自己的血液可以拯救生命,或是已经很习惯这样做。 裴玉言看不见,但他依旧可以聆听,可以感受。 从那潮湿的河畔开始,从那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开始,从那浸润在潮湿水汽中的新鲜血气,从那秀丽无双的外表,从那与世俗背道而驰的观念,再到后来听到的闲言碎语,说那个少年说出了玉蟾丹的名字…… 他忍不住想,这便是那位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吗? 这便是皇帝费尽心力带在身边的珍宝,这便是玉蟾丹中最关键的药引,这便是弟弟为之死去的源头吗?得到他……便可以得到长生吗? 心中的猜测愈发强烈,才让他拖着残躯,冒死求至严文卿门下。 他想与朔月见一面。 他猜测中的不死之人,终生幻想道路上的尽头。……如此对吗?如此对吗? 谢从清一遍遍对他讲述过的话语,这些时日读的书,堆满心头的胡思乱想,一时全都涌了上来。 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我不会死。但他们会。 谢从清给他们带去了苦痛,而我是这苦痛的一部分。我心安吗? 我……有罪吗? 他本不善言辞,而今茫然之际,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很抱歉。” 这些年,他守在皇帝身边,用血肉之躯承受刀枪和毒药。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对谢从清的保护,才间接导致裴玉言兄弟天人永隔,多少孩童无辜丧命,更不知令人生出多少荒唐念头。 而所有的念头,都是不可能的。 长生之所以罕见,正是因为与生俱来,一半血脉,一半天恩。连诞生出长生不死的长明族,也不是人人皆有此身。 他的长生不死无法惠及他人,因此,即使谢从清日日啜饮他的鲜血,也未能逃脱死亡的宿命,一滴血又何谈起死回生。 朔月陡然觉得恍惚,不明白自己这些年在做什么。 若是得之可得长生,拥有着一切的皇帝为何依旧死去了呢? 可若是得之无用,长生永不可得,自己的存在对他人又有什么意义呢?而这些孩子们的死去,又算什么呢? ——究竟要多少活生生的血肉堆叠,才能筑起通往长生不死的大道?又要有多少家破人亡的哀嚎响彻天际,才能令痴狂的信徒意识到所求荒谬罪孽?……长生带来了罪恶。 朔月无意识地抚摸上心脏的位置——那里有长生不死的象征。他听裴玉言道:“等不由抓住之后,我便离开长安。” “去哪儿?” “我去大悲寺寻找弟弟踪迹时,险些被不由所害,最后是被不苦师父救下的……那具尸首,是不苦师父。”裴玉言语气很平静,“我一双眼虽盲,心里却还亮堂,长生之求荒唐,我不再多想……只是师父为我而死,我自会送他尸骨返乡。” 朔月听严文卿说过,大悲寺中那具烧焦的尸体是不由的师弟,人称不苦师父。 正午时分,日头渐渐高悬,裴玉言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良禽择木而栖……若来日旧事重演,岂非助纣为虐?” 那声音放得很轻,风一吹便散了。 裴玉言眼盲身残,却经由他慌乱的只言片语,便隐约看出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这样剔透的人,在面对长生的诱惑时,还是没忍住陷了进去。 朔月怔愣间,他已经向自己微微颔首,随即走向了寺庙深处。 他离开了长生的梦魇,从此以后,要背负着弟弟和师父的尸骨,万里返乡,渡此一生。 朔月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约划过什么东西。 长生带来了罪恶。……不,是谢从清带来了罪恶。 谢昀的旧伤没能好彻底,最近日日被太皇太后威逼着喝药,苦不堪言。见朔月过来,恶劣之心顿生:“你也尝一口,看看是什么。” 朔月自然无有不应,捧过碗来便要往嘴里送,一应动作行云流水。 谢昀好气又好笑,抬手把碗夺过来,骂道:“哪有人上赶着喝苦药!若是毒药,定要让你痛得穿肠烂肚才长教训。” 这般蠢样子,以后离了宫独自生活了可怎么办。想到这里,谢昀有些舍不得,那心情便像鸟儿目送自己好容易养大会飞的雏鸟离开巢穴。 他把碗放下,忍不住叮咛道:“以后不许见了什么就往嘴里放。” 朔月睁大眼睛,茫然且乖巧:“如果陛下想,毒药我也喝的。” 谢昀叹息道:“……如果有人要你喝毒药,那就把毒药灌进他嘴里。” 朔月继续发问:“如果那人是陛下呢?” 谢昀气得拍案而起:“你……” 罢了,还是慢慢教吧,日子还长,也不急于一时。谢昀捏捏额角,叹息道:“来做什么?碰到什么不会的了?上午柳先生讲到哪里了?” “都不是。” 谢昀慢慢坐直身体,了然道:“那便是你还没有忘记大悲寺的案子?” 朔月不答。他站得很直:“我……我从前替先帝挡过一刀。” 那是嘉熙十六年秋,他十三岁。匕首穿透了他的胸膛,很痛,要将浑身血肉骨骼打碎重组那样痛。 但他是满足的。 失去意识昏睡过去前,他心中想的是,他履行了职责,遵守了长明族人的契约。谢昀顿了顿。 嘉熙十六年秋,有几名太监不堪先帝待下刻薄,趁先帝熟睡,手持匕首欲行弑君之事,却有一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为其挡下致命一刀。 东窗事发,谋事之人皆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然而在这之后,不仅没有褒奖那侍卫的消息,甚至遇刺的消息都被封锁,众人讳莫如深,谢昀也只打探到诸如“护驾身亡”的只言片语。 此刻他才知道,四年前,那几名太监的匕首实打实刺了出去,只是彼时睡在床榻上的不是谢从清,而是十三岁的朔月——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同睡在谢昀身边一样。 算算日子,那时候谢从清已经开始寻觅炼制玉蟾丹了。 “后悔了?”谢昀想,知道后悔、知道善恶,倒也不算辜负这些日子读的书,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偏了。 他故意道:“毕竟,如果你不挡,他便会早早死去,也不会做这么多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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