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清抹去他泪水的动作极致温柔,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品,然而那神情却是严厉。 而后他不敢再哭。 朔月无端忆起童年时的经历,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昀,只觉同病相怜。谢昀只比自己大两岁,自己在哭着寻找父母的时候,谢昀也许也在想念他的吧?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漫天风雨中默默撑开伞,同样跪在谢昀身边。 谢昀静默良久,开口道:“雨是从那边吹过来的。” 风急雨骤,朔月手忙脚乱地换了一边,一不小心抖了满身的水。 这是很好笑的事情,任谁在旁边也会忍不住扯一扯嘴角。 谢昀并不看他:“你来做什么?” “陛下,我陪着你。”朔月望了望晦暗的天色,认真道,“如果这时候有刺客,太容易得逞了。” “……”谢昀闭了闭眼,有些想再把慈幼局的案子讲一遍,让这家伙伤心失落一番,话到嘴边,却只剩疲惫的斥责,“闭嘴。”…… 自万寿庵回宫当夜,谢昀屏退众人,对着雨幕枯坐了良久。 李崇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都晓得此时不宜打扰,皆远远管观望着不敢上前,只剩朔月望着计时的日晷犹豫,终于在这一日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推开了谢昀的房门。 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的:“出去。” 朔月停了脚步。他犹豫再三,只是将怀中的东西放下,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待所有声音都渐渐消失,谢昀稍稍侧过脸去,慢慢望向朔月离开的方向。 那里有一只竹编的小龙,歪歪扭扭地立在地板上,回应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真想让朔月长出耳朵和尾巴来,毛茸茸湿漉漉地蹲在树底下,翘起尾巴给谢昀遮雨~
第18章 十一年前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被刺客刺出的伤口发了炎,谢昀当夜便发了烧。 太皇太后早已安歇,不便打扰,宫中亦无后妃可以侍疾,到头来,挤挤挨挨的一群人,便剩下了李崇和朔月,还有面露难色的太医:“陛下喝不进药,这病可怎么好……” 朔月坐在床边,离谢昀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绯红的面色和禁闭的双唇,牙关紧咬,一滴汤药都灌不进去。 这也是职责的一部分罢,朔月如是想,难道他要看着谢昀在自己面前高烧不退、英年早逝? ——那是万万不可的。 汤药冒出袅袅热气,太医面色忧虑,正想说什么,手中的药碗却被那一直跪坐在榻前的少年端走了。 这是……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读医书的太医顿了顿,一时对现状有些迷茫。 也没听说过陛下身边有妃妾什么的啊,难不成是新提拔上来的太监……太医转了转头,发现李公公却镇定非常,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少年的越俎代庖。 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少年端着碗,吹了吹气,而后向陛下探过身去。 此时此刻,太医福至心灵。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乎显而易见——各路知名话本子都已经对“嘴对嘴喂药”这个情节做出了详尽的描述,太医少时甚至达到了看一眼药碗就可以全篇背诵的程度。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接下来的场景。 病患在前,身为太医总不能脱身而去,可他又实在不想也不敢目睹这种嘴对嘴喂药的暧昧场景——李公公你说句话啊李公公! 这个这个,窥视陛下隐私,要杀头吗? 太医东瞧西看,目光游离半晌,一狠心闭上了眼。 太医的心声过于强烈,李崇终于迟疑着出声:“公子……” ——天知道他多想回避一下!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先确认一下朔月的靠谱程度。 话音未落,他便见朔月手指用力,扳开了谢昀紧咬的牙关。而后药碗倾斜,顺利地倒进了汤药。 谢昀仿佛被呛到了,沉睡中也咳嗽挣扎。朔月回头道:“李公公,帮一下忙。” 李崇:“……” 好了,这下不需回避,需要帮忙了。 他思考片刻,上前帮忙固定住了谢昀,顺带以相对而言较为周全的思维提醒道:“呃……公子,慢一点,别呛着陛下。” 朔月下手没有轻重,谢昀吃痛,昏沉中也想挣扎。 挣扎的后果就是朔月的动作更加用力,最后的结果是谢昀下巴上多了两道鲜明的红痕。 “……”默默睁眼的太医打个哆嗦,试探着提出建议,“或许可以用勺子……一点一点喂?” 有道理。可惜的是碗里还剩最后一口,再用勺子未免大材小用了。 朔月灌完最后一滴药,将空碗递给太医,有点惋惜:“下次吧。” 朔月在灌药,李崇在按人,庆元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大不敬的气息。 太医沉默地注视着谢昀下巴上的红痕和药渍,认为自己应该早点辞官回乡,以免来日被恼羞成怒的陛下追责。…… 退烧药的效果很好。谢昀出了身汗,呼吸渐渐均匀绵长起来。 他又开始做那个重复的漫长的梦。 嘉熙九年的冬天,谢昀八岁,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会被太皇太后注意到,立为晋王。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足七日后便出宫修行,自此长住在了万寿庵。 谢从清不喜他的母亲,又因着钦天监的天象不吉一说,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皇帝身边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想不起也不愿理会这个被遗落在宫廷角落里的儿子。 谢昀身边只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伺候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摸索,好端端的皇室长子,合宫上下却无人在意,以至于七岁上下都未曾进书房,住着的永明殿竟如冷宫一般。 当然,宫中妃嫔众多,各人心思也多。时不时会有无宠无子的嫔妃想收养谢昀以作傍身的靠山,却让皇帝龙颜大怒,朝中偶有谏臣上书谢昀之事,也被谢从清毫不留情地贬斥,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起他。 永明殿里终日安静。 七岁的谢昀花光了一点一点省出来的月钱,托嬷嬷找来了开蒙的书册,磕磕绊绊地读起了书。 不知是哪一日夏日傍晚,伺候的宫人们早早散去乘凉,谢昀在膳房里遇到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秀气白净,却呆呆笨笨的,全然不知宫里的规矩,一心想吃蒸笼里的枣糕,谢昀便伸手替他拿了一个下来。 那小太监说自己叫小黄,是新进宫的,再细问便说得稀里糊涂,看着便不太聪明的样子。 观此情景,谢昀很是有些怜悯——如此不知事,在这吃人的宫里恐怕活不过一年。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哪天父皇心血来潮,把自己扔到某一个偏僻荒凉的封地去。 小小的谢昀伤神片刻,便也没提自己皇子的身份,就这样与小黄维持着共享食物的关系。 大概是宫里规矩严,小黄偷溜出来的机会不多,他很少与小太监见面。 生辰那一天,小太监给他送了一个草编的小龙。他把生辰时才有的长寿糕分给了小太监。 谢昀现在也还记得,那长寿糕做成寿桃模样,雪白的桃上盖着一层红艳甜霜。 小黄很喜欢,哪怕他七窍流血、浑身抽搐着倒下去时,小手里还抓着那半块寿桃。…… 谢昀浑身一震,猛然攥住手,好巧不巧,攥住了朔月的手腕——刚刚掰开他的牙关、留下深深红痕的手。 太医魂飞魄散——他就说,九五之尊被这么对待,不恼才怪! 他抓紧退下:“臣……臣去看看新药熬的怎么样了。” 朔月被紧紧攥着手腕,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有劳您了。” 沉睡的谢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一点也看不出逼人读书写字的阎王模样。他很少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谢昀,这份契约的另一方。 趁着李崇和太医都下去的功夫,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谢昀的嘴唇。 哇,有点软。…… 后来谢昀知道,那时恰逢泰山地震。因自己出生时便担着不祥之名,此次钦天监更是被淑妃收买,言说地震乃是谢昀不利江山社稷的缘故。 淑妃为了三皇子能登大位,往谢昀的餐食里下了鹤顶红,谢从清本就厌恶他,就算他暴毙而亡,也只是为谢从清除去了心头之患。 意外便是那个小太监。 他身边无人,只得独自去找太医,上天有眼,叫他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怜惜孙儿,他方才有命活着。 可再折返回去时,一切却全都变了。 殿中倒着的尸首不翼而飞,吃了一口的寿桃消失不见,甚至连地上遗留的血迹也杳无踪迹。 太皇太后更是告诉他,那寿桃尚未送到他宫里,在御膳房时便被人扣下了,她将偌大宫廷翻了个遍,也从未发现有一个叫小黄的小太监出入宫廷。 谢昀不信,却也不得不信。 太皇太后亲自抚育他,他搬进了更近的庆元宫,后来又开府封王,一路至今。 可是不论他怎样查找,也无法找到那个小太监的踪迹。 仿佛世上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替他吃掉了有毒的寿桃,阻挡了所有的灾祸,将来日的光明康庄摆在他面前,自己便无声无息去了。 又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不过是孤独的小孩给自己臆想出一个谎话,一个玩伴罢了。 为着此事,太皇太后甚至给他从民间请了游医道士,疑心他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要在这方皇城中活下去,要做太皇太后体贴懂事的孙儿、端方严谨挑不出毛病的皇子亲王,便不能再提及此事。 此后十一年,只得藏在书柜后的灵牌为祭。…… 谢昀攥着他不松手,朔月也只好乖乖坐在一旁。 他垂眸,静静凝视着谢昀,脑中不知怎的冒出了谢从清的身影。 那是契约的第一任皇帝,他六岁起便陪在谢从清身边,谢从清教他炼丹之法,赐他锦衣玉食,虽有疏漏错误,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认知,都来自谢从清的教授。 他没有父母,谢从清便是他的领路人。他与谢从清,是君臣,是契约,他对谢从清亦有近似于亲情的依恋。 ……不知先帝有没有成仙呢? 希望他不管在哪里,都不要再炼玉蟾丹了。 朔月小小地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放到谢昀身上。 从前他以为还会陪先帝几十年,不料这么早,先帝便仙逝了。 与先帝初见时,谢从清也已经三十出头,而谢昀与自己差不多大,而今才十九岁,正是少年时候。 也许是年纪正轻,虽是父子,他看起来与谢从清并不很相似。年轻的天子眉目秀朗,少有阴戾,处事宽严相济,连宫人们也说新陛下是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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