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为不若令臣趁此行北上之机而将斐家部分兵力引至塞北,以此也可以填补嘉峪关内将才稀少的阙漏。” 面对贺重霄的请命,萧憬淮一时却是未置可否,贺重霄说的这种方法他先前也并非全然没有想过,虽说林家基业深厚一时难以撼动,但这也并不代表着斐家就是个能随意夺利揉捏的主儿,从斐太尉手里拿兵权甚至估计还要点走他手下的几个心腹良将……萧憬淮连半分的把握都拿捏不准。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我想斐太尉对此不说乐于成见但至少并不会直言反对。” 见萧憬淮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而贺重霄却是笑了笑,直言不讳道: “毕竟斐家在京都已经执掌了十六卫中的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在朝中乃至疆中各地也有不少是斐太尉的门生,而斐家此番又与手握左右骁卫的杜家结为连理秦晋,手上掌握的兵权确然已经足够,调遣其子手下的一批将士对斐家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何况斐兄手下的那批将士与我也算熟识,比再将一批全然不知根知底的将士们从头带起要好,臣也能偷懒行个方便。至于齐家军在塞北苦寒之地鏖战了如此之久,眼下其将领又战死沙场,心下难免悲怆,也该招回京都安抚犒劳一番,让其将士们与家人团聚了。” 见萧憬淮眼中露出几分心中所想俱被人洞察的惊诧,贺重霄连忙摆了摆手,耸肩笑道: “陛下不必感到惊诧,臣可不会读心术。只是您此番借着新婚为由暂且压下了斐兄的权职,朝堂上但凡稍有眼力的臣子都能猜到您的心中所想。而且据臣所知斐太尉也是个急流勇退大智若愚之人,这些年来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分化着手中的兵权,甚至朝堂上还传出过其欲致仕的传闻,与其真到那时让陛下左右为难,还不若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 贺重霄一语说罢便也不再多加劝说言语,而是站在一旁静待对方圣裁,萧憬淮闻言却再度踱步至于那“棋枰”前,垂下的视线在那舆图上来回逡巡着,像是想从中寻出些什么不一般的蛛丝马迹,但过了良久,贺重霄却也只听见了一声轻叹从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悠悠传来。 “好……那朕便将此事便拜托予你了。” * 因为此行所跟的大多是些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故而脚力较快,不过半余月军队便已行至凉州在这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北凉塞外驻扎了下来。 自从上次与南诏一役后不少老将都选择了告老还乡,其中有的是垂垂老矣碍于伤病,有的则是如严宏胜老将军那般碍于兄弟战死沙场的郁郁心病,还有一些则是二者兼有之。 自古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白发相送、老失挚友,最为人世酸苦。 在回京之后贺重霄曾去徐鸿亮的家中拜谒过,这个忠耿老将一生清贫,膝下也不过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远嫁沙州的女儿,把大半辈子都奉献在了杀敌报国之上。他过世后家人清点他的遗物发现留下唯一还算值钱的东西不过便是那柄祖上传下来的一些传家武器罢了—— 那几柄长.枪长戟上绾着的红色璎珞早已脱落得稀疏一片,可它们的长杆却依旧被擦抚得光洁锃亮,它们的主人有多爱惜它们从中可见一斑。 “啊啊啊——你这个坏人!你还我爷爷!” 贺重霄刚一走进徐家院内,徐校尉的长房长孙便扑了过来,对着他好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不住哽咽地反复念叨着“还我爷爷”这四个字,见踢打了好一阵贺重霄仍旧无动于衷,他便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要爷爷,你把爷爷还给我……他说好了回来要给我讲军中的见闻和故事的,呜呜呜哇哇……” 孩子哭丧着却忽而抬手用斩衰麻布的衣袖将面上的泪痕胡乱一擦,而后便猛然转身将背后泥地上的一块硕大石块费力抱起便欲往贺重霄身上砸,却从屋内亟亟赶来的一个同样身着白麻丧服的女子给伸手拽住。 “你这孩子在胡闹些什么呢?当心你爹等会回来收拾你!” 贺重霄冲那个同样披麻戴孝、梳着丧髻的女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嫂嫂。” 都说童言无忌,可也正因如此,方才孩子的那番话却如利剑冰锥般狠狠敲打在贺重霄的心上,让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揪着儿子的耳朵把他提进了屋内又把门死死拴好后,徐校尉的大儿媳这才重新从屋内走了出来,虽然对方低着头,但贺重霄依旧能看出她的眼下一片乌青,眼睛也红肿得好似核桃。 “我自幼双亲早亡,视他为父兄,徐校尉他,我……” 在登门之前,贺重霄本已在心中打了千百遍的腹稿,可当徐校尉的家人真真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只是语塞。 徐校尉的死他本就是百身莫赎,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沉吟良久,贺重霄最终仍是选择了沉默: “对不起,我很抱歉……” “我知道的……甚至说我们一家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贺将军您的错。”贺重霄干巴巴的话音还未落下便已被对方嘶哑的嗓音所打断,“老丈人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同我们说,身为武将就应当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才算死得其所,我们一家人向来都很尊敬他,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了家训乃至至理名言,可是独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我们都以为待到西南安定了,他就会回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只是、只是没想到……” 说着说着,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贺重霄看见她好不容易略有平复消退的眼圈又染上了红色。 “贺将军。”女人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泪,颤抖着声音地开了口,“……我知道您的好意,可您今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吧。请宽恕我们一家都是庸人,往后若是再见到您就相当于把心中的那道坎翻出来,又在上头多增几道划痕。而且我不希望我的丈夫还有我们的儿子今后也这般重蹈他们父亲或是祖父的覆辙……” 话音未落,对方已是掩面而泣。 “贺将军您这是……?这钱我们不能要,也不需要……” 贺重霄刚迈出徐家门槛未久,却被转身进屋后从儿子身上发现了贺重霄方才偷偷塞来的银两的徐校尉的儿媳给追了上来。见对方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仍将那包银两往自己面前递。贺重霄也没有接过银两,也没有拔腿就跑,而是将那荷包重新塞回给了对方,看着她缓缓道: “我知道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奢求靠这些些铜臭便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博得你们的原谅,但求嫂嫂原谅贺某自私,让贺某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地求得一个心安吧。” 说完这句话后,贺重霄便没有再看面前一时神情茫然愣滞的女人,转身走离了徐家。而不过片刻他的身后便响起了女人捂着脸的低压哭声,混着院内稚子毫不压抑、足以能穿透人心脏的清嫩啼哭,回响在了徐家屋院前的街巷内。 但贺重霄却没有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48章 凉州词 两军轮戍, 所需交接之事自是不少,一番整顿后已是数日。与贺重霄先前的料想无差,因主将病逝疆场, 齐家军的整体士气都较低迷, 断是难以再承担守城御敌的重任。 主要负责交接之人是齐将军手下长史杜衡文, 经过这么短短数日的浅浅相交, 贺重发现此人与军中许多激进易怒的武夫不同,为人性子平和内敛,且行为做事颇为稳重, 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还欠一年才及加冠的少年郎。而令贺重霄最为刮目相看的地方却是此人交待军务时言谈叙事句句有条不紊, 且聊起对军中大小事务军律军法的勘设时也是字字珠玑颇有见地。 一日,被杜衡文带着参观了解完凉州武威郡内的大小城防布局及郡内各派权贵势力后, 贺重霄不由在心中暗赞:齐老将军果然慧眼识人, 这人做军中谋士简直恰如其分。 在凉州城内转悠了一天后,日薄西山时二人重回军营后,见天色已晚, 杜衡文便冲贺重霄展袖作揖做辞: “……贺将军, 这些大概就是这凉州城内您今后需要注意的事宜了,我听说您少年时便曾来过这里,这些年来凉州虽有所变化却也并不算大, 想来这几日您也把这城中事务记了个八.九不离十罢。那下官今日便暂且告退,余下的一些琐事便留到明日再与您详谈。” 闻言贺重霄正欲颔首应允,却忽而想起明日不正已到了齐将军麾下大小士卒重返故里之时了吗? 贺重霄本欲开口询问其缘由,却见杜衡文方才那副淡然模样, 心下顿时了然, 只是反问:“你不回去?” 听闻贺重霄此言, 杜衡文却是笑了, 这人生得本就不似寻常武夫,模样生得清隽逸尘,斯斯文文的反倒像个读书人,可谓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可也正因如此贺重霄才更不明白他为何不解甲归田而是继续待在营中。 “素来听闻贺将军爱民恤物,知晓对军中将士们的籍贯生平乃至生辰,难道这些天来贺将军对下官就毫无查探了解?” 见贺重霄一时皱眉不语,杜衡文了当道,却是不禁蓦地觉着有些好笑:“贺将军,下官是沙州都督杜良丞之子,杜御史是下官伯父,说起来您的好友斐栖迟斐将军算是下官的堂姐夫呢。下官的家就在这僻远的大漠荒烟之中,还能回哪去呢?” 听闻对方此番解释,贺重霄这才恍然大悟,而杜衡文见状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沓名单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递给了他。贺重霄展开一看,上头密密匝匝地写着的是些籍贯在河西四郡之内的齐家军将士。 “下官知道贺将军眼下并不全然信任在下,可从某些意义上来讲,下官与您却是同属一个阵营——至少没有利害冲突。至于这上头所陈列的将士都是些武艺精湛的忠贞报国之士,所谓‘男儿何不带吴钩’,与其让他们就这么解甲归田归于碌碌平庸,倒不如让他们继续纵马疆场一展宏图。当然,若是将军一定要让他们甚至是我解甲归乡的话,下官也悉数听从将军安排。” 说完这段话后,还未等贺重霄出言回应,杜衡文便已冲他展袖俯身极为恭谨地行了一礼,而后便转身离开,隐入了凉州葡萄美酒似的苍茫金红暮色之中了。 杜衡文走后,贺重霄却是捏着手上的那份名单陷入了沉默,虽然不知那杜衡文是不是因为已经下意识地把自己划为了清流一派所以才出此言,但其实说实在的提拔亲信心腹一事贺重霄在军旅这些年间也并非是从未做过,先前对白骁白骙两兄弟和其下属的提拔照拂便是他有心为之。 毕竟萧憬淮继位这些年来,贺重霄手上经过的军马确实不少,可要说一支全然由自己掌控且称心合意的队伍倒还真得没有过,故而杜衡文方才的那番提议从某些意义上讲却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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