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祁震惊地侧过脸看着对方。 而刘千甫只是笑着说:“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暖阳从墙上的小窗溜下来,刘千甫听刘从祁的脚步走远,如释重负,他不用再去争斗和算计,一切波澜都归于平静。他贴着墙壁坐下,像是哭可又像是在笑,嘴里还不停哼着许多年前揽音珠哄儿子的戎狄歌谣。 窗上那束光不知怎得照在了他脚边,刘千甫视线被光吸引,他伸手摸去,只摸到了虚空,可他觉得这束光好暖和,似是春天的暖阳。 耳边仿佛有河水潺潺流过,有人在用生涩的官话唤他。 “仲山——!” 那是一道美丽而又欢快的声音,他抬眼望去,周遭景物如沧海般变换,他突置身春阳下的张掖河边,河水流急又刮着东风。 不远处背光而来的是一位明媚娇艳的女子,她扎着辫子着着红艳的胡服,看不清面容。 女子耳上的玛瑙耳坠是他去凉州时亲手买的,他只能看见女子的衣角在随风作响,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过一岁的孩子,一大一小都笑着端详他。 终然生死分别多年,刘千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霎那间刘千甫双泪垂流,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不停喘息。那女子没有走近,只是用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许久后,唏嘘道:“仲山,你好像老了许多,是因为事务繁忙吗?” “我......我是老了。”刘千甫泪止不住地流,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脏污的囚衣,怅然道,“其实事务不多,我......不累。” 那女子又笑:“要是不累的话,那我们该回家了。仲山,我和大郎都等你许久了。” 说罢那女子转身朝着远方的光里走去,腰间的佩环发出清响,她怀里的孩童扑着双手朝他叫了声:“爹——!快来!” 刘千甫泪如雨下,急忙追上,用戎狄语喊道:“揽音珠——!” 长贞元年十月廿十三日,中书令刘千甫卒。太徽元年,帝接御史台奏,刘千甫两朝时诬陷忠良,逼宫德元帝、谋害魏国公等事。上怒,抄其家,削所有官爵,废为庶人,葬荒地。 这一觉睡醒已是翌日的晨光大亮时分,郑郁昏沉厉害,睁眼就见满目黄帷纱帐,屋内点着静心的云乌香,烛台四立,雍容至极。细看布置郑郁猜想应是天子殿,齐鸣和周维新都不在身边,也不见林怀治。 额上有异样,郑郁触手摸到纱布,回想应该是撞到的烛台上留下的伤口。 郑郁正想下床找人,就看林怀治转过屏风进来,把他扶躺下,柔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郑郁笑着摇头,说,“我爹呢?” 林怀治道:“在王府安排禁军的轮值,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出宫看他,连慈和额尔达都帮着呢。朝中有徐恕卿和曲炜还有一干老臣在,现都已太平。” 林怀治知他在担心什么,于是全部交代清楚。 “袁家还好吗?”郑郁又问。 林怀治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切都好。砚卿,不要担心什么了,风霜已经过去了。我会永远抓住你的手,到我死的那天。” 久远熟悉的紫藤香飘进鼻间,郑郁眸光坚定,他把林怀治的手置于胸口,承诺天地:“只要它还在跳动,我就不会松手。” 林怀治眸光似水般温柔,他俯身吻在郑郁唇上,虔诚又如有波涛。掩光影而下的,是风虚遮住的历十一年相识后交心的人。 万事安矣,你我同生。 但皇城兵变的厮杀声惊了南内的德元帝,他让严静云找来了林怀治。 “儿子,你排第六啊,现在你竟然是长子了。”德元帝坐在榻上,气息紊乱,眼底尽是嘲讽。 林怀治跪在他面前,淡淡道:“爹见我是要说这个吗?” “南内冬日凉夏日闷热,接我回紫宸殿或温室殿。”德元帝毫不客气地说。 林怀治说:“儿自以天下敬养父亲,南内是该好好修葺一番。” “林怀治,你竟如此恨我?!”德元帝猛地揪住林怀治衣领,大声喝道。 手上力传达父亲的怨恨,林怀治眸光平静,反问:“父亲爱我吗?” 林怀湘死时言论久久回荡在林怀治的耳里,他也想知道林碧到底爱不爱自己。昔年他接过那道密诏时,私心认为林碧是爱自己的,只是皇权下的父爱不显山,直到他在一个深夜化了天子火漆打开,才发现里面写得是绝言。 【治非顺德诛之】 德元帝被这眼神刺痛,他甩开林怀治,侧身靠在案上,不住喘息,而后又笑,他伸手掌心向下在身前比划:“我登基那年,怀清到我这儿。”他虚虚比出一个身量,“三郎在这儿,湘儿在这儿,而怀湛比湘儿矮些,在这儿。几个兄弟里,你是最小的。” 那双翻弄朝廷风雨的手,比着儿子们的身量。德元帝手往下压,停在林怀治跪着的胸前,德元帝说:“你才到这里,如今......如今你前面的几位兄长都死了!我难道不爱他们吗?” “那二哥是怎么死的?”林怀治抬眼认真地问。 德元帝移开视线,镇定道:“御医不都说了吗?积劳成疾,操劳过事所致。” 林怀治嗤笑:“那我娘呢?皇后呢?还有袁纮,您分明知道袁纮在金殿上提出二哥的死因,刘千甫会有多么丧心病狂,但您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您只爱您自己,您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权力。 德元帝眼神渐冰,他阖眼平气。林怀治又道:“你把我们提到各自的对立面,只是为了集中您手里的权力而已。在您眼里,我们不是您的儿子,是您巩固皇权的臣子。” 父子沉默,德元帝这才发现原来他曾经认为的话,不是假的,果然林怀治是最像自己的。他摇头大笑:“哈哈哈哈——!治儿啊治儿。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像一位皇帝了。” 说毕,他半眯着眼,冷冷道:“皇权怎可与他人分享?就算是太子,也会挡我的路,君权天授。林怀湘把我斗倒了,不也被你斗倒吗?我只是没有算到,郑厚礼居然肯帮你!还有额尔达、袁纮。” 最后那个名,是德元帝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即位的皇帝需得师出有名亦有上任天子密诏,而林怀治两者都有。林怀治平静道:“袁相早年任给事中、中书舍人,最是熟悉父亲您的字迹。” 字迹仿写不难,至于印玺,不重要。紧要关头,密诏有三分像就已能带动百万大军。 谁让德元帝只见了袁纮一人呢? 兵败如山倒,德元帝不在纠结其他,随意道:“那下一任皇帝是谁?” “我会从宗室中择贤良明者立为太子。”林怀治答道。 德元帝沉思片刻,说:“十五郎尚在襁褓,贵妃是你的母亲。你可栽培他,帝王要学的三分儒术就够了,剩下的七分则是决断。” 林怀治愣了下,垂眸回道:“多谢父皇赐教。” “我是太上皇,发的敕令还有用吧?”德元帝端详着这位即将做皇帝的儿子。 林怀治答道:“我是您的儿子,自然会遵守太上皇的敕令。” “那就传朕令,册贵妃严氏为太上皇后。”德元帝发敕令时的威严一如往昔。 林怀治回道:“儿子明日就让中书舍人拟诏过来。” “静云这些年对你疼爱有加,日后我驾崩,你得好好对她,以天下养。”德元帝说了这么久的话,气息又开始弱下来。 “贵妃十八年来对我自然是好,可爹你真的觉得我的亲生母亲是贵妃吗?”林怀治抓住德元帝的衣袍,他垂首压抑地哭出声,像是在追这些年他一直寻找的答案,“我娘是白嫄啊。姓白名嫄啊,还记得吗?记得白嫄这个人吗?!” 德元帝被他问得急,伏在案上咳嗽起来。可他任由林怀治大哭,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十八年的养护下,他真的以为林怀治的生母真的是严静云,而不是一位名唤白嫄的女子。 长贞元年十月,贵妃严氏册立为太上皇后。 冬阳高升,旌旗招展,鼓角声惊天地。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含元殿前,百官肃立,六军持长戟迎天子。 内侍、宫婢有条不紊地走于前方,卤簿立于两侧。号角与各乐器奏出上达天际的震耳之声。林怀治着衮冕,冠带十二旒缨授,黑金帝王袍,走于百官中。 郑郁手捧天子诏,绛红朝服加身随其后。 林怀治走过文臣武将,走上那天子王座的最高位,那是天下权力汇集处。百年檀香木案后,林怀治稳稳坐下,郑郁站在他身边,缓声念袁纮写出的诏书。 待最后一字音落后,众臣叩首齐声以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瞬间盖过礼乐,煦阳从丹凤门一路照过龙尾大道,进至含元殿内。林怀治眼前似有万川山海展过,千里江山都在折抹阳光里跃于眼前。 林怀治朝郑郁笑,郑郁也回以他微笑。 林怀治声音沉稳:“众卿平身。” 长贞元年十月廿十日,德宗六子成王与驸马都尉严子善等以羽林兵讨乱,正天下社稷。同月,长贞帝崩,德宗以太上皇敕诏去帝号,称愍怀太子。其子汝南王封岐王就藩,后曲氏尊封为岐国太妃随藩。 长贞元年十月廿四日,德宗六子成王治即位含元殿,改元太徽,后史官上庙号“高宗。” 帝即位追谥生母白氏为庄恪皇后,葬德元帝之顺陵。 惠文太子追谥宣敬皇帝,庙号“和宗”,神位附太庙享祭祀,另追谥悼贤太子妃曲氏为昭睿皇后。 太徽元年,章顺皇后,祠享长绝,葬妃陵。 袁纮入棺那日称为大敛,京中多数文人朝臣都去了,郑厚礼带着郑郁在魏国公府上尽哀。哭声减弱,袁家子孙多哭干泪,装棺盖钉时,郑郁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程行礼。 二人本是袁纮门下最出色的学生,只是一个任外地多年未回京一次,另一个颠沛流离辗转西京与州县,从未在聚。袁老夫人和袁家大郎看程行礼回来,又是一番哭诉,程行礼年少时曾与他们住过几年,其中情谊可想而知。 程行礼对着灵柩叩首三拜,后起身黯然道:“我来晚了,没有见到师傅最后一面。本想今年考课上者,望能迁转回京,却没想到时不待我。” “维之在时常说天命不可违,五郎不必伤情。”袁老夫人劝他,又说,“他留有墨宝书册托我转赠于你,望你来日辅君成功业。” 程行礼听得这话潸然泪下,郑郁怕他会因伤心过度加赶路数日,身体有恙,开解道:“师傅来此人世一遭,他说他多为圆满。” 袁纮留了书信给郑郁,在人生迷离时刻,他还在担忧去后子孙学生和江山社稷。 程行礼凄然一笑没有说话,袁家大郎想让袁亭宜出来与程行礼聊几句,环视四周却发现没有看到弟弟,问侍从:“三郎去哪儿了?”
200 首页 上一页 197 198 199 20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