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小心的。 于是,不过两日,他便大摇大摆地入了宫去,美其名曰,侍疾。 候在宫门外迎接他的太监头都不敢抬,恭敬得一路都没敢直起身子。 而他,则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闲庭信步,不忘慢悠悠地问道:“父皇这两日身体如何?” “冷宫阴寒,陛下又遭逢变故,难免病得厉害些。”那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这两日,有太医院的悉心调理,陛下又放下国事好生休息了两天,也算恢复了不少。” 赵瑾百无聊赖地点头。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黑色飞鱼服的年轻男人从不远处路过,低头俯身,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赵瑾多看了他两眼。 “锦衣卫的那个都指挥使?”赵瑾神色淡漠,凉凉笑道。“这些时日倒少见他入宫。我看父皇这段时间,很重用东厂的那群番子啊?” 他语气高傲,很有一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姿态。 那太监自然也不敢违拗分毫。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便见行礼的那个是早不见风发意气、人也消瘦了一圈的林子濯大人。 “林大人前些日……办差不大小心。”那太监不敢多说,只隐晦地说道。“陛下也有心教一教他。” 赵瑾笑着打量了林子濯两眼,便没再理他了。 这锦衣卫为他父皇重用的时候,也傲得不可一世,他的人,不少都被这林子濯铁面无私地查过。 如今如何?他以为自己是天子近臣,到头来,不跟后宫里那群失宠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么? 赵瑾轻蔑地从他身上挪开了目光。 人嘛,费再多的功夫都是赢不了天命的。尊卑、贵贱,那是刻在骨血里头的,便是花再多的力气去爬,又能爬到哪里去? 他就不一样了。 他的命数,是他父皇都无法否认、无法更改的。 那是最高贵的、亦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血脉。 在这血统面前,便是他父皇的喜恶都没有用处。他再喜欢赵珏有什么用? 那可不是他的种。 他唯一的种,是那个他因忌惮而杀死的女人留下的。 他母妃的血脉,命中注定要坐上那高不可攀的皇位。 赵瑾凉凉地笑着,昂首挺胸地踏入鸿佑帝的寝殿,宛如他才是那里的主人。 —— 鸿佑帝的汤药喝了一半的时候,外头的太监来报,说三殿下候在殿外,要为陛下侍疾。 鸿佑帝脸上没什么反应,看上去辨不清喜怒。 他在龙床上坐起来,抬手推开了宫女送上的金匙。 “陛下……”那宫女犹疑之间,见鸿佑帝摆了摆手。 这便是不喝药了的意思。 宫女也不敢多言,双手将药碗放在鸿佑帝手边,便低头倒退着离开了他的龙床。 而鸿佑帝则在片刻沉默之后,缓缓地说道:“宣。” 很快,传令的太监退了出去,麂皮锦靴踏过金砖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他的那个皇子,停在数尺之外的位置,恭敬地躬下了身去。 鸿佑帝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平身吧。黄纬,赐座。” 赵瑾毫不客气地在他的龙床前坐了下来。 “刚才引儿臣来的奴才说,父皇这两日好转了不少。”他笑着对鸿佑帝说道。 “可父皇难得生病,儿臣实在担忧,非得亲眼见一见父皇,才能心安。” “朕的身体没什么大碍。”鸿佑帝坐在床榻上,神色平静,却没有看他。“倒是你,瑾儿。二十多岁年纪,该稳重些了。” 赵瑾闻言,毫不真心地叹了口气。 “儿臣知道,父皇还在因那日的事情责怪儿臣。”他说。“只是……儿臣那日悲恸难当,全是因着……没料到父皇您竟会怀疑儿臣。” 鸿佑帝没有答话。 赵瑾接着说道:“父皇,儿臣既是您的臣子,也是您亲生的孩儿啊。儿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朝廷与父皇,怎么会做出谋逆那样的事呢。” 他神色自若,分毫不如他所言的那般悲痛,反倒好整以暇地看着鸿佑帝,等着看他的反应。 却见鸿佑帝坐在那儿,双手搭在膝头,微微躬着背,垂着头,全不似往日端坐龙椅时那般高大威严。 这样略显佝偻的姿态,倒更像是个父亲。 赵瑾看着他,心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软了两分。 他父皇的确是老了。 在他记忆里,他父皇的肩背是挺拔的。他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举过肩头,托着他,让他去摘树梢上开得最漂亮的那朵玉兰花。 他……也确是他的父亲。 一时间,遥远的记忆忽然冒了出来,牵绊住了赵瑾的神思。 他与他父皇无言地相对着,静默之中,也渐渐产生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是啊……血脉,的确是难以阻断的一种神奇的东西。 赵瑾嘴唇微微动了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他父皇。 他想问问他,是否当真对他母妃只有怀疑而没有情谊,也想问问他,如今自己于他而言,到底是无可奈何中最后的选择,还是曾经疼爱过的、血脉相连的儿子。 可是,不等他问出声,鸿佑帝已然抬起了头。 他径直看向赵瑾。 赵瑾微微一愣。 与鸿佑帝因瘦削、病痛与老态而生出的脆弱不同,他对上的,是一双冰冷的、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帝王的眼睛。 “瑾儿,你可怪朕?” 他听见他父皇冷冰冰地问道。 赵瑾张了张口,惊得瞪圆了眼睛,竟片刻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看见鸿佑帝笑了,虽是笑着,但眉目却是一片注视死物的冷然。 “果然是怪的。”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不然,朕在今日,也不会等来你入宫耀武扬威的一天。” ……等? 他病榻之上的父皇,是在等? 赵瑾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颤颤巍巍道:“父皇……” “你以为朕就拿你没有办法。”鸿佑帝看着他,冷冰冰的笑意就这么沉了下去。 赵瑾在他的逼视之下,肩背轻轻哆嗦了一下。 “不是,儿臣……” “你怨恨朕。”鸿佑帝却只冷冷地看着他。“你只觉得朕害了你的母亲,可你却忘了朕告诉过你,身为君王,朕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呢。” 赵瑾在他冷冰冰的逼视下,只知道摇头了。 他竟忘了……他父皇,既是他的父亲,也是把控朝堂数十载的君王。 在天子威仪面前,他还是太稚嫩了。 “你们只会责怪朕,从没有谁替朕想过。瑾儿,朕白宠爱你母亲一遭,也白疼了你一回。” 鸿佑帝坐在那儿,分明是躬着腰背坐在床榻之上的姿态,抬眼看向赵瑾时,却满是生杀予夺皆握于手的、冰冷的俯视。 “过去二十来年,是朕对你疏于管教。”鸿佑帝凉凉地说道。“来人。” 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锦衣太监鱼贯而出,沉默地将他包围其中。 “父皇!”赵瑾慌了。“不能……您不能杀我!” “傻孩子,说什么呢。”却见鸿佑帝面无表情地错开目光,漠然说道。 “你不是要侍疾么?那么,便暂且先居于宫中,伺候朕吧。” 他父皇……他父皇竟是要软禁他! 太监们已然上前,赵瑾在太监手下挣扎着,失声叫道:“父皇,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唯一的!” 却见他父皇已然低下头去,拿起床边的药碗,径自饮了起来。 “无妨。”只听他平静地说道。 “朕会好好教导你。如若教好了,也算对得起你母妃生你一场。” 他拿起汤匙,看向赵瑾。 “若教不好,也有你母妃与你那位未出世的弟弟在上,保佑朕再有子嗣。” —— 赵瑾被一路拖拽着,关进了鸿佑帝寝宫偏殿的一间暗室里。 他自幼也没少在父皇的寝宫里玩耍……从没发现,寝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不算逼仄的宫室,四下却全是墙壁。唯独一扇被钉死的小窗,隐约透了些许光亮进来。 那些太监将他往这里一丢,说道:“殿下安心侍疾,每日三餐,奴婢会为殿下送来。” 赵瑾挣扎着要冲出去,可厚重的门扉已然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了起来。 整间宫室,只剩下那扇窗子透出的些微光亮了。 他扑到窗前,便见窗扇之外,正是他父皇寝宫之外宽阔平坦的广场。廊庑下站着锦衣的太监,背对着他,像是分毫没听见这间密室当中的动静一般。 ……他被软禁在宫里了。 他父皇说着教他,但便是囚禁他五年、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他父皇……若他如他所言,真的再有了孩子,那么他这个已经不够听话、甚至胆敢忤逆他的儿子,便有千百种方式,在宫中死于急症。 他彻底完了。 认清现实的赵瑾不由得颤抖起来,一双眼睛急迫而又仓皇地四下找寻着,像是蛛网上的飞虫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一双清润的黑眼睛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九公主! 赵瑾猛地顺着那双眼睛看去,便见矮小而形销骨立的女孩,正站在他的窗下。 她抬着头,黑亮的大眼睛在过于瘦削的脸上显得很突兀。 可它们却清透得像两面镜子,映照出赵瑾张皇失措的模样。 “九皇妹!”他连忙拍打着窗扇,对那女孩说道。“是我,三皇兄,记得吗?我带你回的宫,若不是我将你寻了回来,你还被关在姜家呢!” 说话间,他将窗扇拍得砰砰直响。 “你帮我,帮我去吏部尚书府上,去告诉他们,我被关在宫里了,让他们救我,我外祖一定会……” 可是,不等他说完话,已经有两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九殿下!九殿下,陛下不喜欢您乱跑的……” 其中一个太监匆匆拉起她,看向窗扇时,紧张得脸都变了颜色。 “你们怎么办的差使?若要让陛下看见,可还了得吗?” 旁边的太监连忙匆匆上前,将钉死的窗子外作以遮掩的窗扇飞快合了起来。 “九皇妹,九皇妹!!” 这回,任凭赵瑾再摇晃窗子,也无济于事了。 厚重的、内嵌贴片的窗牗,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合上。 覆着白雪的连绵楼阁与璀璨金瓦、被圈于其中的湛蓝的天空、光洁的汉白玉、回过头来看向他的瘦弱女孩……还有不远处,急匆匆冲入寝宫的太监。 “边疆急报!突厥借使团入境为由进犯边境,速速奏呈陛下……” 嘭! 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全部隔绝在了厚重的窗扇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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