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蛊的作用会是什么?” “前尘往事,浮生如梦。”秋长若的眼神微微变了,那是种比难过更加悲凉的色彩,“就是失忆。” 霍尘拿帕子按在太阳穴,那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当年他自哥舒骨誓的地牢中醒来,前尘尽忘,当然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梁执生带他走后,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查霍家父母的死因,也同时在查自己的身份。 他真的是霍尘吗? 一开始哥舒骨誓说是自己告诉他的,后来失忆后,哥舒骨誓也查到他就是霍尘本人,再到后来梁执生也这般叫他。就算、就算哥舒骨誓在撒谎,梁执生在替他圆谎,可是他回到渭阳城见到街坊邻居,同样也这般叫他,才一点一点打消了他的疑虑。 哥舒骨誓本事再大,手也不会伸到渭阳城的平民百姓街头,温知不是傻的,定北王更不是瞎的,更何况大魏境内,哥舒骨誓连进来都要想方设法,哪里来得及为了他算计一圈。 所以他渐渐接受了、肯定了、笃定了自己的身份,直到那天回京前夕,梁执生成了第一个反口的人,才让他又有一点点动摇,不过不多,毕竟很多证据都钉在他面前。 他本以为是另有隐情罢了,但今天,他是真正感受到,或许“霍尘”这个名字的背后,是个更加庞大的秘密。 霍尘清浅地呼吸,阖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盘之前所有的线索。 如果哥舒骨誓没有撒谎,如果梁执生也没有……那么梁执生为什么会在回京前夕突然反口?哥舒骨誓咬定了他霍尘的身份,梁执生是哥舒骨誓安插在渭阳城的眼线,他怎么会突然和哥舒骨誓不一条心? 再加上他失忆前也亲口定论过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也是真的。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他眼前骤然浮现今晨顾长思摆出砚台、讣告和破金刀的桌案,顾长思声音微冷,但很笃定——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 如果他的身份是筹码,他在其中与哥舒骨誓博弈,梁执生突然的反口把棋局搅乱——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第三方就站在梁执生的背后,或许梁执生也根本不是单纯地听从哥舒骨誓! 那个人、那个人……如果他不是霍尘,那个人却能够给他一个渭阳城的新身份,让他成功地进入霍尘这个因果里,悄无声息又严丝合缝,而梁执生或许就是那个人在渭阳城的眼睛! 他几乎想立刻跳起来回到北境,回到嘉定,向梁执生好好问一遍,问问他是不是按照什么人的命令在行事,那个人或许是北境布政三司之一,温知、褚寒、韩恩;或许更高,就在长安城里,大魏三师,岳峰、周忠、邵翊;也或许还要高,在那万人之上的金銮殿…… 可为何要给他一个与岳玄林针锋相对的身份呢?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拿下了他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在他的唇角,霍尘睁开眼睛,祠堂大门不知何时开了,顾长思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痕。 他们一坐一跪,没有人开口说话,顾长思目光落在霍尘那张淡色的唇上,仿佛擦得很专注,勉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回望霍尘那束欲说还休的目光。 秋长若见状默默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终于擦干净了,顾长思手微微一抬,就被霍尘捞住了腕子。 “真狼狈啊,霍尘。”顾长思终于抬起眼,“我听见长若姐说的了,‘普普通通的小捕快’?现在嘉定城的小捕快都会被人用蛊来对付了吗?” 霍尘喉头一滚,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顾长思专注地盯着他,手指伸出来去碰他的脸颊,“裴将军说你……说你有故人的影子,可如果你真是故人,为何你这张脸我们无一人见过。可如果你不是故人……” 我又为什么会在嘉定城那夜的月色下,猝然感受到辛酸与苦涩。 “总有一天,我会查清楚的。”霍尘任由他在自己的眉骨、鼻梁与下颌上抚弄,意图找出像那十春楼的尸首一样开裂的皮肤,掀下这张假面,“等我查清楚了,我一定会站在你的面前,坦荡地告诉你的。” 顾长思闷声“嗯”了一句,反手把人带了起来:“好点了吗?” “没什么事,你来之前我已经平复半天了,有秋大人在,你不用太担心。” 顾长思道了一句“那就好”,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抽出三支香来点燃摆了摆,端端正正地放进香炉里。 烟雾模糊了霍长庭的牌位,两个人沉默片刻,霍尘才道:“我听秋大人说,字是你刻的。” “之前没注意过,仔细看是我的字迹。” 顾长思隔着烟雾看了会儿,十的最后一笔似乎格外重,像是当年他拿着刀在那里停了很久,耳边又盘桓起裴敬的话,他不经意地皱起眉,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才转身扶着霍尘离开。 “真没事儿的,小王爷。” “抬脚,过门槛。好好看路吧,一会儿摔倒了难不成要我背吗?” * 霍尘回屋睡熟后,顾长思才起身离开,前去肃王府吊唁。 这几日肃王府大概是最寥落的时刻了,以往肃王走街串巷、呼朋引伴的,往往能和一大堆狐朋狗友去花天酒地,如今他死了,还是在皇帝诏进宫后死的,有些门路的都听说过一二风声,为着避嫌愣是没有一个人前去的。 顾长思到的时候,只有肃王妃搂着年幼的小世子跪在灵前哀哀哭泣。 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地跪下:“定北王殿下。” 顾长思一把扶住她:“王妃万万不可,死者为大,而且我是晚辈,断没有受此礼的道理。” “定北王殿下,这日子……往后可怎么办啊。”肃王妃啜泣不止,“当年、当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可怎么办是好?” 顾长思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臂弯里的孩童,肃王的孩子来得晚,今年才不过五岁,瞪大着眼睛哭干了眼泪,只能红肿地望着他叫“哥哥”。 顾长思摸了摸他的头:“……陛下派人来过了吗?” 肃王妃搂着孩子的手更紧了些,孩子感受到母亲的发力,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哇的一嗓子又嚎了出来,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 “尚未……” “因为陛下悲不自胜,一夜未眠,想着要如何做,才能够慰问几分肃王妃的伤怀。” 顾长思回头,邵翊的官府外披了一层素缟,面色戚哀,身后带着看不到尾的赏赐,他稍微侧了侧身,身后第一个小内侍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身后队伍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肃王府刹那间悲哭声冲天。 顾长思不耐地转过头去,邵翊上前两步想同他说话,被他不动声色地躲了。 邵翊也不尴尬,转而向肃王妃和小世子行礼,一样一样地念宋启迎给的赏赐。 看,一条人命,还是亲兄弟的命,落在帝王眼里也就如此了,排场一到、体面一给,金銮殿的那位有没有落几滴眼泪,都是传话人的事了,与事实无关。 顾长思给他二皇叔上了香,躬身拜了拜。 邵翊不着痕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殿下。” 顾长思把要走的脚收了回来抬眼:“邵大人。” “难得见到殿下,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讲,还请殿下移步?” 他眼下那颗小痣衬着这双狐狸眼愈发狡黠,在这样悲肃的场合下格格不入,顾长思扫了一眼浩荡的哭丧队伍,皮笑肉不笑。 “邵大人公务未完,要不改日吧?” “就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他低声道,“陛下的旨意是至少哭一个时辰呢,这足够臣与殿下说说话了。” 第二次了,这人怎么又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 顾长思瞥了一眼肃王的牌位,心念一转,做了个请的动作。 邵翊欢欢喜喜地跟他走了。 肃王府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色,遥遥一望还以为是深冬落下了皑皑冰雪,可这白色怎么都暖不化,反而将温柔和煦的春风通通拦在了高墙之外。 顾长思和邵翊沿着府邸墙根慢慢地走。 “昨夜听闻殿下来了一趟肃王府?”邵翊先打破了沉默,“殿下还好吗?” “邵大人消息够灵通的。”顾长思笑笑,“自家叔父离去,总是会伤怀,主要是二皇叔年纪不高,身体也健朗,谁知道能够因为醉酒而暴毙呢,当真是天意弄人。” 醉酒后暴毙——这是皇家给出的体面,将所有的龃龉都藏在暴毙两字之下,让人窥不出什么,但知晓内情的人只消把这几天鸡飞狗跳的十春楼和它幕后财主肃王殿下稍稍联想,就会生出一二分揣度。 邵翊始终落后他半步,是个很恭谨的距离,闻言淡笑道:“的确。” “邵大人应该不是单纯想与我闲聊吧,之前在宫中那般直白的话都说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呢?”顾长思偏头看向他,“你我之间,少些拐弯抹角比较好吧。” “殿下,臣并非想拐弯抹角,只是在想如何与殿下开口,才算不唐突。”邵翊对顾长思的平铺直叙仿佛感觉到欢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既然如此,臣也就不铺垫了。如今京华是是非时,臣察觉到陛下仿佛不大像放殿下归北境,臣有一计,特来奉上,想助殿下早日归家。” 顾长思平静地望着他,没有任何惊诧和喜悦,也没有任何怀疑和担忧。 他就这么平静地望着邵翊,邵翊微微直起了腰,坦坦荡荡地看回来。 “你要帮我走?”顾长思笑了几声,“邵大人是陛下眼前红人,又如此懂得天心喜恶,怎会不知道陛下对我的忌讳,邵大人要站我这头,岂不是自断青云路。” 邵翊微微垂眸:“殿下就是臣的青云路。”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袭来,邵翊尚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就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咣地一声闷响。 顾长思骤然出手,捏住邵翊纤细的脖颈,邵翊那一瞬的讶异在接触到顾长思盛怒的目光后瞬间偃旗息鼓,他一身素服融于肃王府的白布之下,仿佛是雪地里生出来的妖精,那双狐狸眼因着顾长思的暴起而盛满细碎的笑意。 “殿下不相信臣么?”邵翊被卡得脸颊泛红,“可臣是真心实意的。” “邵大人这真心实意,来得有多突兀、有多奇怪,邵大人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顾长思虎口收紧,邵翊呛出两声艰难的咳,“邵大人,当真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邵翊咳得眼角泛红,但犹带笑意:“殿下想听什么呢?” “原因。” “臣与殿下或有旧缘,不够吗?” 顾长思用愈发用力的手指来回答他够还是不够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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