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引着他往床上走:“真的吗?我看肃王吓成那个样子,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呢?” “他就是胆子小,再者而言,皇帝也知道他的性格,应该对他没那么多猜忌吧。”顾长思坐在床边重新漱了口,动作略略一顿,“你睡哪儿?” 霍尘轻车熟路地把人往里推:“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嗷!” 顾长思单手擒住他的脖子,朗声道:“祈安!别给我偷懒,该你干的活自己干,把姓霍的给我丢出去!” * 诚如顾长思所言,肃王一连几日在王府闭门思过,没闹出什么动静来,皇帝也没有传召,后来都到上元节家宴了,皇帝才一道旨意把肃王宣进了宫。 再度宣进宫时三法司都在,此案拖了太久,该下一个决断,于是最终定性为明壶在逃,肃王监察不力,十春楼清查后才许再开业。 “此事,到此便罢了。”宋启迎最后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朕已经给周忠上了美谥,聊表安慰。但在座的都是宗室亲族,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朕希望此事能够让诸位引以为戒,二皇兄纵使有千万个粗心大意,身为皇亲,国家大事之上,还是需要恪守冷静本分。” 肃王惨白着一张脸:“臣,谢陛下恩典,定当谨记陛下教诲。” 宋启迎满意道:“行了,今天是上元佳节,朕与诸位同饮,不醉不归。” 舞曲曼声响起,教坊司的舞姬们身着粉白色衣裙鱼贯而入,殿门大敞,从那飘扬的水袖中望去还能窥得见苍穹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薄薄的月光洒下来,映在杯中酒里被一饮而尽,顾长思放下酒杯,坐在对面的肃王面色依旧黯淡,在这样祥和喜乐的氛围中格格不入,就连他平素最喜欢的美人都无暇欣赏。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格外少见,顾长思多瞥了两眼,眼前的舞姬就如莲花灯似的打了个旋儿,让出执杯走向他的宋启迎。 “长思。”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杯酒,三皇叔敬你。这些年在北境确实是辛苦了,此番回长安,又闹出了这样那样的事端,皇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长思给双方递了个台阶下:“陛下,臣惶恐。臣——” “这些日子估计你都没能好好休整一下,这事儿闹得,朕是真的想让你回来躲躲懒的。”宋启迎压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要不这样如何,左右明壶身世还没查完,你再在长安待一阵子,好好松快松快,也不算千里迢迢白白回来这一趟。” 顾长思张了张口:“陛下,臣——” “那就这样,北境在温知手下井井有条,你也不必挂心。”宋启迎乐呵呵地又拍了拍他,“得了,坐着吧,朕再去看看你的五叔六叔们,过两天天气暖了,朕带你们去围猎,看看你骑射功夫如何了。坐吧,坐吧。” 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晃走了,顾长思魂不守舍地坐下,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酒杯硌出了数道红痕,他咬紧牙关,只恨怎么没带破金刀来给他脑袋上开个瓢。 之前岳玄林就暗中敲打过他,这次归京怕是没那么容易回去,明壶之事后,他本以为是个合理的理由早日离开,毕竟此事还得往狼族那边查一查。 却不料宋启迎这么大言不惭,连个理由都不听他讲,直接就把人按在了长安城,不许走,走了便是抗旨不遵。 他愤愤抬头,与那惨淡的肃王眼神猝然相碰。 肃王哆嗦着抬起桌上美酒,慢吞吞地越过舞姬,来到了顾长思面前。 “长思,一会儿散席后,亥时末,你来一趟肃王府好不好?”他的眼皮浮肿,看上去不知道哭了多少日子了,红血丝爬满了他略显浑浊的眼珠,看起来尤为可怜,“求求你了,二皇叔有话想跟你讲。” * 顾长思那颗心自肃王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定过。 他眼皮乱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看宋启迎开怀地大笑,甚至还主动去和肃王喝酒,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顿家宴吃得他如坐针毡,散了席就赶快跑了。 霍尘接到人,看见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毕竟上次宋启迎召他入宫、命他不许再去玄门时,顾长思的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马车上有备着解酒的热茶,霍尘给人倒了一点,刚嘱咐小心烫,就被顾长思一饮而尽。 “我觉得不对。”他定了定神,把家宴上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然后迷茫道,“还是太奇怪了,皇帝、肃王,都太奇怪了。” 霍尘对肃王没什么好印象,酒囊饭袋这四个字几乎是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但也觉得蹊跷,在宋启迎面前他先求生后揽罪,他又是那样一个胆小怕死的性格。 “苑大人查崔千雀有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他还在跟,他——” 马车猛地一刹。 顾长思撩开轿帘,说曹操曹操就到,苑长记气喘吁吁地勒紧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踩烂了前室,少卿大人来不及喘一口气,厉声道:“崔千雀去肃王府了。” 他是在十春楼发现她行踪有异的。 十春楼近日清查,闭门歇业,账房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算损失,崔千雀目光扫过最下面的一行数目,毫无波澜地转眸看到一旁日日点卯的苑大人,还主动去打趣他。 “苑老大人要是知道你日日往十春楼砸银子,不会拿着家伙把小女子这楼都给拆了吧。” 苑长记别开目光:“……不至于。” “那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白拿你的钱,你跟我来。”崔千雀眼波一转,盈盈把人往楼上带,“来啊,苑大人。” 苑长记很惊恐,但崔千雀勾住他前襟硬把人往楼上带,一室暖房内,苑长记慌张地快要站不住,只能闭着眼睛念清心咒,崔千雀就笑了,让他别紧张,自己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来。 那一刻苑长记五雷轰顶,还没用他那见多识广的脑袋想象出那些什么东西,只听隔壁轻微的一声窗户响,他猛地冲了出去,却发现窗户大开,人早就不见了。 ……真他娘的会玩手段!!! 苑长记也跳窗就追,但残余的几分理智让他没有打草惊蛇,一路看她从后门钻进了肃王府。 大理寺少卿还没那么大的职权能够进王府抓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来劫有这个本事的定北王殿下了。 顾长思也没心思开他玩笑了,那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嘱咐车夫道:“改道直接去肃王府。” “还是我来吧。”霍尘把当日的银子结给车夫,让人下了车,又把苑长记薅了进来,“坐稳了,我驾马车有点野。” 饶是霍尘再快的速度,到达肃王府时,顾长思也没看见崔千雀的身影。 府内静悄悄的,原来肃王三妻四妾,王府上美人无数,从未如今日这般冷清过。四下里都是黑的,只有正厅点了灯,像是一只沉睡在黑暗里的巨兽只睁开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长思的身影。 “二皇叔?”顾长思敲了敲门,得来一声应,肃王就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顾长思四处看了看:“怎么也没叫个人侍奉着,二皇叔今夜喝得有些多,还是早早喝了解酒药安置吧。” 肃王没问他为何早早地来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只是冲他招招手:“我都让他们下去了,就我们叔侄俩人,长思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顾长思摸索着坐下了。 肃王把人叫了来,却又迟迟不开口了,只是目光灼灼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忽然笑了一下:“之前,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们平素没少打趣他,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太子妃,想来他性子温和,必定得娶个泼辣的,杀杀他的性子。” “最后,竟也没想到,居然是顾大人。” 顾长思本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胡思乱想,从崔千雀又转到了宋启迎身上,努力想从其中找出能够解释种种不安的蛛丝马迹,只有听到这一句话时,才微微愣了愣,抬起头来。 好久了……当真好久了,好像自从他父亲被贬斥、连带着母亲也一起去了封地淮安后,身边人就没有人叫一声,顾大人了。 人们都叫她淮安王妃顾氏。 可她在成为太子妃、淮安王妃之前,是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顾令仪。 她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入朝堂的女人,在大魏第一美人的头衔之前,还有大魏第一才女之称。 她温和、淡然、坚韧、悲悯,与当年宽厚、温良、贤明、仁善的太子殿下宋启连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两人志趣相投、情谊相合、政见相当,从国政大事到家中私事,总能有说不完的话。 为了不辜负顾令仪的才情,宋启连也曾跪请魏文帝,让他不要在大婚后免除顾令仪的官职,通政司隶属六部之外,绝不会牵扯朝堂结党之风。 魏文帝当时也是爱才惜才的,恩准了。 只是后来太子被废,宋启连居家迁往淮安,顾令仪也不得不从通政司被贬谪了下来。 所以……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其实我原来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对淮安王府那么记恨,大皇兄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若真想争,怎么会由宋启迎夺走他的位子。” “可他不会争,他是个真君子,在自己活得痛快之前,家国天下、皇家清誉、万里江山……都在这之前。”肃王笑了笑,“要不,怎么会遗诏在手,都不回京继承大统呢?” 顾长思眸色骤冷,警惕地看着他。 “你放心,放心,长思,我对遗诏的事没有兴趣,我也不会问你。我也明白,这是大忌,是你的、也是皇帝的大忌。” 他好像想坐起来,可惜手软脚软的,又失败了,只能跟一摊烂肉一样堆在那里无助地叹气。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之前一直想不明白,连我都知道大皇兄的为人,皇帝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 “但我今天,终于……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顾长思双手交叉,微微前倾,仿佛即将从那波谲云诡的事情中找到一缕破解的曙光,“皇帝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啊,他今天召我去,跟我说……” “说……” “朕可以原谅你。”当时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知道二皇兄的性格,实在不像是能够容许蛮人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朕原谅你了。” “但是。”他压着要谢恩的肃王,不让他起来,“朕真的想知道,一个青楼女人,为什么会让你宁愿俯首认罪,也要免除她的刑罚。” “朕了解你,可朕并不了解她。朕相信你的性情,可朕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他松了些力道,可肃王这次是真的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皇兄,要么,你给朕看看你的决心和立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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