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顾长思猛地打断他,宋启迎惊诧于他居然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未说什么,就见顾长思扬起下巴,几乎是挑衅一样地讽刺道,“若是只送一个孩子来,那谁会保证那狼崽子不会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万一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父母双亲、手足兄弟、血脉宗亲、天道人伦统统不顾了,谁能按得住他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谁?!” 宋启迎拍案而起:“顾淮!你在骂谁!?”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顾长思那句话到最后根本不是在骂狼族,而是直接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大字直接砸在了他头顶,羞辱像是一记狠厉的耳光,迎面狠狠地扇了过来。 宋启迎气得脸颊通红:“你是不是真当自己——” “陛下。”岳玄林疾步赶入明德宫,将顾长思往后一揽,代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思大病初愈,还未将养好,病中高烧,难免胡言乱语污了陛下清听,臣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养,必不敢再打扰陛下。” 宋启迎直接将一卷书砸了过去:“滚!!!” 顾长思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被摔得折页的书本,脚下生风地走了。 他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岳玄林拉了一把,左腿那一伤伤了根基,顾长思体质本不差,经此一祸后再也经不起折腾,稍微见风就容易出毛病,故而岳玄林也不敢拉扯他太厉害,只让他堪堪站下了。 他绕到顾长思面前,满肚子话到嘴边,最后都被顾长思那无所顾忌的神色堵了回去。 两人对峙着在宫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岳玄林先败下阵来:“长思,心病易生心魔,会毁了你自己。” 顾长思目光四处游离,飘向没有目的的远方:“是吗?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非要如此吗?”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回到玄门,岳玄林一言不发地进了祠堂,像是心照不宣地知道某些事情,等到门一关,光影都黯淡下来,岳玄林才闪身进了一道暗门,与外面的牌位山不同,这里只有两座牌位,纤尘不染,看上去总是被擦拭。 他净了手上了三炷清香。 “长思的心魔愈发重了。”烛火悠悠,岳玄林站在刚刚供上的香前,面对着的赫然是淮安王宋启连和淮安王妃顾令仪的排位。 “……王爷,王妃,是玄林没有照顾周全,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看着长思自毁。”他的手指在左腿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您泉下有知,应当也能明白臣的良苦用心。” “师父。”秋长若在祠堂外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我听小厮说您找我。” 岳玄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闪身去了外面,沉吟着站定,方道:“长若,进来吧。” 穿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低着头,岳玄林转过头来,就知道她在哭。 这几天玄门上下士气低迷,顾长思虽然能够下地走路,但那伤口和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里揪着疼,秋长若又是他的主治医师,每天要看无数次。 “我从南疆找了个人,托他给我送回来一些东西。”岳玄林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会儿去给长思送药的时候,把它带上。” 秋长若一怔:“……南疆……?” 她抬手拿过那个白瓷瓶,刚刚打开个缺口,就被里面一扫而过的尾巴惊了一跳。 蛊! “师父!?” “顾长思已入心魔,为师必须帮他斩除祸根。”岳玄林的表情冷硬如铁,“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秋长若捧着白瓷瓶的手直哆嗦:“不要……不要吧……师父,那是大师兄啊,长思忘了他,那是……那是十年的情意啊,十年哪。他不会同意也不会服下的。” 顾长思还没及冠,霍长庭在他人生中占去了一半还要多,忘记是好的选择,但要将它拿掉,与剜心何异,又与剔骨何异? “我不是在商量。”岳玄林想起顾长思今日种种就觉得后怕,“这是玄门令,凡玄门弟子必须接令,不得有违!” “师父——” “他被仇恨蒙了眼睛,我总不能看着他往深渊里跳!他这个样子,就算去了北境,你以为陛下能饶他到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顾长思现在口无遮拦、行无顾忌,去了北境只怕要更无法无天。”岳玄林痛心道,“不如此做,能怎么办!” 秋长若沉默下来。 “忘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起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去北境,我也会告诉陛下长思伤重、忘了一切,也让他少些猜忌和担惊受怕,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 秋长若带着蛊和苑长记、封长念一起来到了顾长思的屋中。 午睡方醒,顾长思坐在床上发怔,正午的阳光透过轩窗洒了一片亮色,他盯着那亮色出神,不过一会儿就觉得眼酸,用手背抵着闭了闭眼。 秋长若他们就是这时候敲门进来的。 “祈安,我们有些事找长思,这儿不用你守着了,也去歇一会儿吧。” 祈安对秋长若的话不疑有他,但见他们三人面色凝重,以为是什么大事要商讨,连忙离开了。 顾长思放下手:“姐,你们来了。” “嗯,来给你送药。”秋长若打起精神,露了个笑容出来,“最近怎么样,腿好些了么?” 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秋长若那笑容有多勉强一眼便可知,再加上一向聒噪的苑长记都不出声,顾长思敏锐地眯了眯眼,目光放在那碗看不出底色的药汁上。 他动了动手指,抓住了被褥:“……我午饭后便吃过药了,这又是什么药?” “就……帮助愈合伤口的药,我是大夫,自然知道药力轻重,加一次药有利于身体恢复。”秋长若慢慢靠近了他,“喝吧。” 顾长思目光下瞥,乌黑的药汁映着他审视的目光,他动都没动,反而防备道:“从来煎药都有味道,怎么这碗药寡得跟水一样?” “不过是药材的原因……” “长若姐,”顾长思盯着她,“这到底是什么?” 秋长若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眼睛就先红了。 顾长思大惊失色,防备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是什么?” “我不会害你的,长思,把它喝了,就什么都……什么都过去了。”秋长若端着药往前推,“真的,有时候、有些事,不必记得的,除了伤怀,除了把你往火坑里推,还能怎样呢?”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了。 “不行!”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奈何左腿伤势依旧在牵扯着他,说时迟那时快,苑长记和封长念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顾长思拉回榻上,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 “长思,长思,我们也不想的。但陛下已经动杀心了,你不忘记,你永远揣着恨意,你怎么活下去啊。”封长念咬紧牙关按死了他,“听话,真的,没关系的,什么痛苦都没有的,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封长念,苑长记,放开我。”他奋力拧着自己的手臂,可完完全全捍不动一丝一毫,气血亏空、身有旧疾,哪里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手,“封珩!苑柯!他也是你们的师兄啊!你们就忍心吗?!就真的忍心吗?!” “不忍心,可我们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秋长若颤抖着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下颌,“真的不痛的,你相信姐姐,睡一觉,过去后,又是好人间。” “放开我……放开我!!”顾长思挣扎无果,几近嘶吼,“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 我只有“吾爱长思”了。 我不想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我不想忘记……我不能忘记的……”大半碗药汁顺着他的喉咙灌下,秋长若没有骗它,那东西毫无味道,像一碗水一样无声无息,可落在他嘴里像是穿肠毒药,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灼烧。 “不——!!”最后一点被他一把掀翻,满榻狼藉,顾长思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可到门口,那蛊毒便发作起来,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我不能忘记……我不想忘记……”他扒住门扉,一点一点滑落在地上,“师兄……霍长庭……我怎么能……” 忘了你。
第92章 弥补 “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逼他们的。” 霍尘听完那些事,早已泪流满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以为风平浪静的玄门里,藏着顾长思的自毁和绝望,他不怪那一碗药让顾长思忘了自己,正如岳玄林所说,真要这样下去,顾长思迟早会被心魔吞噬殆尽,早早入了黄泉,随那个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而去。 但是,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去看看他。”他只能摆手,其他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一定……我得……” 话音未落,他撞开门,向顾长思的屋子狂奔而去。 他慌慌张张不成个样子,甚至手腕上还带着勒痕,看上去像是从地狱里好不容易才挣扎求生而出的游魂,但霍尘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顾长思房门口,又急刹停下了。 心跳砰砰乱响,他扒住门扉,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才跟顾长思说…… 说自己回来了,说让你难过了,说以后自己不会离开了? 可那些伤痕都被忘情蛊压了下去,像是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那些痛彻心扉的沟壑被抚平填满,掩藏得完美无缺,弥补早就无从谈起。 顾长思还在睡着,清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不知梦里梦到什么恼人的场面,令人连睡个觉都不得解脱。 霍尘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从屏风后挪了过来。 他挨着顾长思坐下,动作轻得一丝声响都没有,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可那只手悬在半空颤抖不已,又被他缓缓地收了回来,他又想看看他腿上的伤,又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爱到骨子里又心疼到骨子里呢。 上一面他们还在嘉定关外的风雪里,他用长.枪那样狠心地将顾长思推下了马,听着那样声嘶力竭的呼唤也咬紧牙关不回头,下一面他们就在五年后的嘉定城中,双双失忆,是他主动挑起了顾长思的轿帘,清冷的月光照亮那一双冷冽的眼,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久别重逢。 他不敢动顾长思,每一处他都能想起顾长思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看到顾长思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会想起顾长思泛红的双眼,苦苦哀求自己——“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 看到顾长思那张俊秀的面庞,他会想起顾长思掷地有声地诘问,问天问地问自己——“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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