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霜宁手里的锄头倏地停了一下。 隔壁吵得更厉害了。 活做得差不多了,莲旦把小旦抱下来,给他喂了些水,又陪他玩了一小会儿,让他松快松快,陈霜宁才又把孩子背上去,三口人一起回家。 进了村子,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外,往这边张望着。 陈霜宁转头看向身边的莲旦,莲旦见到人了,先是一怔,继而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抬脚就往那边跑去。 陈霜宁听见,他跑过去时,叫了声“姐姐”。 …… 屋里,莲旦和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坐在窗边桌子旁,亲热地说话。 这女子叫白莲叶,是莲旦的姐姐,他们还有个弟弟叫白继祖,比莲旦小两岁,去年刚成的亲。 白父游手好闲,是个酒鬼。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脾气还很差,喝多了必耍酒疯,家里谁都别想消停,经常大半夜连着媳妇孩子一起打。 平时还偶尔去玩一把,倒是没输什么大钱,但是家里本就穷得不像样,输点小钱也够这个家难受的。 有了儿子以后,白父倒是很少玩牌了,但是也没赚上什么钱。白继祖能娶上媳妇,都是靠大姐和二哥的彩礼钱。 白家这家境,也攀不上什么好人家。为了能多拿点钱,自然是没法挑的。 莲叶和莲旦姐弟两,嫁得一个比一个差。 莲叶的夫君姓张,是个跛子,走路一高一低的,常被同村的孩子追着嘻嘻哈哈学他。 家里也是穷得很,但这个人好歹是莲叶自己选的。 当年,有两家人家提亲,另一家条件能稍微好一点,人也是健全的,但莲叶托人打听了,知道那人人品不怎么好,便死活不同意。 但白父提的彩礼钱,张家又差着些拿不出来。 眼看着和另一家的亲事要成了,莲叶一咬牙,把自己过去这些年来私下攒的钱,都拿出来偷偷给了张家,张家人又四处借了点,这才勉强把钱数凑够了。 莲叶其实是不甘的,但她没办法。 好在嫁过去之后,张家人待她还不错,但公婆年岁都大了,夫君身体不好,日子也确实过得不大好。 年前还听说另一家的男人也成亲了,成亲以后也不消停,兜里有几个铜板,都送妓馆去了,家里饿得快要吃不上饭。 而白莲旦就更惨了,干脆嫁了个死人,婆婆还是个泼辣苛刻的。 他嫁人前,莲叶赶回家了一趟,姐弟两见了面,抱头痛哭。 如今,陈霜宁回来了,这么离奇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十里八乡。 莲叶听说了,便十分不安,一得空出来,便跟家里说一声,过来看看。 她嫁过去的村子叫北岔屯,离镇里很近,到靠山村就远了。 一路上都靠走的,裹过的小脚足足走了七八里路,还提了一篮子红薯,相当不容易。 莲旦心疼姐姐,想留姐姐吃饭,找出来两鸡蛋想炒了,又犹豫着不敢。 有人从后面走过来,越过他,从篮子里把剩的两个鸡蛋也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莲旦回头去看,看见陈霜宁面无表情的侧脸。 “两个太少了,都炒了吧。”陈霜宁淡淡道。 莲旦抿了抿唇,低头“嗯”了一声。 莲叶和弟弟一样,都是敏锐的人。 除了刚进门时,莲叶就没怎么和这个弟夫说过话。 吃饭时,也只是客气了几句。 陈霜宁的由来特殊,性子又冷,很难让人亲近起来。 不过,这人还算眼里有活,在家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还要各种挑毛病的男人,莲叶觉得还算满意。 等吃完饭收拾完,小旦睡醒了,莲叶和莲旦坐在床侧哄孩子玩。 莲叶眼看着陈霜宁去院子里喂羊去了,就凑到正在给小旦换尿褯子的弟弟耳朵边上,悄声问:“你家那口子回来后,有没有出去找活干,知不知道往家里拿钱?” 两人都没注意到,院子里干活的年轻男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莲旦想起来从地里回来时,他注意到陈霜宁洁白手指上多出来的茧子,那个画面不知为什么总在他脑海里晃荡。 莲旦说:“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没干过什么活的,再说回来也才没多久呢。” 莲叶叹了口气,握住弟弟的手,说:“钱不钱的另说,只要他懂得心疼你,夫妻两相互扶持,这日子就能过。” 吃完饭,又坐了一阵,莲叶就得往回赶了,姐弟两都悄悄抹泪。 虽说倒也离得不是特别远,但见一面也难得,下次见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了。 陈霜宁陪着莲旦把人送到了村子口,两人一起回了家。 刚进家门不大会儿,莲旦刚洗完手,准备把晚上的菜摘出来,就见陈霜宁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个布袋子,递给了他。 莲旦纳闷地接过来打开看,就见里面足足得有七八两银子,一下子就呆住了。
第16章 兴隆宝铺 莲旦脸色一变再变,尖尖小小的下巴绷紧了,定格为从没见过的生气的神态。 他将那钱袋子一把塞进陈霜宁手里,转身过去,咬着牙说:“这银子我不用,小旦也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陈霜宁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钱袋,手指轻轻动了动,心中暴虐嗜杀的欲望突然暴涨。 但身前的人并不知道,就算回头了,也只会发现他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所有的神情。 莲旦两手抓着自己的衣摆,眼皮红了。 陈霜宁给他做的那碗烂糊的面片或是面条,还有对方背着襁褓,任小旦啃湿他的脖颈和衣领的样子,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莲旦犹豫再犹豫,到底是回过身去,面对着陈霜宁,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钱,就算日子过得再难,做人也得守本分,要做个好人。” 陈霜宁垂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色的长袍一角无风自动。 莲旦向前一步,倏地握住他手腕,陈霜宁摆动的衣袍倏地如剑如刀般绷直。 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蛋流了下来,莲旦抽泣起来,软声软气地哽咽着说:“婆婆已然病成这样,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让我和小旦还怎么活呢?” 村里常徘徊在村头的疯老太太,听说以前也是个好的。她公婆没得早,后来夫君也死了,她自己带个幼子艰难度日,饭都吃不饱。 不仅如此,寡妇门前是非多,出门和人说句话,都要被传得很难听。夜里还有人试图闯进她家门,村里人听说了,不但不同情,还要怪她招蜂引蝶。 孩子病了也没钱治,孩子死了以后,她便疯了。 莲旦不敢想,他要是遭遇这样的事,下场会不会更凄惨。 陈霜宁的目光从那钱袋子,转向莲旦握住自己手腕的细细的血管脉络分明的手上。 良久之后,衣袍底摆柔软地垂下,他嘴唇动了动,说:“知道了。” 眼皮抬起,目光里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瞬间消逝了,陈霜宁看向莲旦哭泣的脸,缓缓道:“这钱,是下山前圆镜师父借我的。” 闻言,莲旦怔了一下,继而愧疚地脸都红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陈霜宁淡淡道:“不怪你。” 这时,莲旦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腕,连忙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语气软软地商量着说:“咱家虽然穷,但还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日子还能过。这钱太多了,我心里不安生,还是还回去吧,你看行吗?” 陈霜宁看着他,“嗯”了一声,说:“我明日上山还了便是。” 莲旦犹豫着扯着自己的衣摆,尴尬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赚钱的事不急,有你在,陈家那些亲戚都不敢来了,已经很好了。” 他抬眼看向陈霜宁抓着钱袋的手指,惋惜地道:“你本是读书人,让你干些粗活,实在是难为你了。” 说这话时,莲旦眼睛里闪着欣羡,和一点点隐藏不住的崇拜。 …… 第二天,陈霜宁就被莲旦送出了门,去灵匀寺还银子。 陈霜宁出了村子后,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之后,继续往村外大路上走去。 却并不是往灵匀山的方向,而是去了镇上。 距离靠山村十几里地的这处镇子,叫作妙云镇。 这镇子规模不大,而且地处相对偏僻,与外面的交易往来不算多,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在这周围方圆百里内,没有更好的地方了,镇子附近的好多村民,连镇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外面大地方是什么样的,这镇子上的街道和店面,还有五颜六色的门脸、招牌,就够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的了。 陈霜宁脚程很快,到镇上时,大多数店铺才刚刚开门。 他站定在街上,来回看了看,便选定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径直进了一家在这街上相对较大的一个店面。 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在这开了有一年多了,信誉良好,金银珠宝首饰都保真,不欺客,样式还齐全,就连县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光顾。 黑色底红色字的布幡在风中呼呼抖动,牌匾挂在门脸上方,写着“兴隆宝铺”几个烫金大字,相当气派。 陈霜宁进门时,店里两三个伙计正在洒水打扫,见有客来了,其中一个连忙放下笤帚,小跑着过来迎客。 “客人,您看看想要买点什么?咱这里金银首饰和珠宝应有尽有,您尽管挑选!”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客的衣着,热情地招呼道。 这人身上没那些有钱老爷手上最近流行戴的大扳指,也没一些书生喜欢佩戴的玉饰,穿的衣裳齐整,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料子。 但伙计并没怠慢,一个是店里掌柜的规矩严,再一个,这人的气势实在是十足,他也不敢。 陈霜宁进门后,目光在店里迅速打量了一番,继而看向身边的伙计,在对方笑着想继续开口询问时,他亮出了手心里一样东西,那正是他乔装成游医时,手里拿着的虎撑。 只是这虎撑有些特别,表面刻着些特殊的花纹。 那伙计见了那虎撑先是一怔,继而脸色一变,忙深深鞠躬行礼道:“掌柜的在楼上,请阁下随我上楼。” 说着,他便恭恭敬敬地引领来客去了二楼。 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四五十岁的掌柜的,脸上没了平日的笑眯眯一团和气的样子。 他神色恭谨,向来人深深一揖,叫了一声“宗主”。 陈霜宁翻了翻手上的账目,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夸赞道:“做得不错。” 掌柜的忙道:“属下不才,还算不负宗主所望。” 陈霜宁放下账本,转身坐到了素雅的檀香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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