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正和星一夕小声说话。栾秋不想偷听,默默往前紧走几步。 “我以为你不会让栾秋跟我们一起回苦炼门。”李舒说。 星一夕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想?……你以为我不喜欢他?” 在李舒的沉默中,星一夕牵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唉,英则。” 他连叹气也温柔无害。小时候刚刚失去双眼,李舒劝说他与自己一同出门吹风,他也是这样牵着李舒的手。李舒是他的探路拐杖,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遇到嘲讽星一夕双眼的孩子,李舒总要跟他们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 星一夕便会用这样的无奈又充满感激和欣喜的声音,叹息着喊:唉,英则。 “我当然不喜欢他,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星一夕低声说,“你中意他,我便认可他。” 李舒没有从星一夕口中问出他放走千江的用意。 相反,星一夕极力劝说李舒,要李舒把栾秋带回苦炼门。 “让栾秋见椿长老,你们之间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星一夕是这样说的。 他告诉李舒,椿长老与千江、稚鬼一直对立,虽然明面上不显出来,但其余长老心知肚明。如今李舒和栾秋合力杀了这两人,椿长老自然高兴,自然赞叹。这是其一。 其二,椿长老虽然对李舒严苛,但如今李舒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他又用李舒练了这么多年的“明王镜”,如今内力已臻化境,苦炼门里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匹敌。不再需要李舒的椿长老,是愿意放走李舒的。 况且椿长老与李舒父子般相处这么久,感情深厚,只要李舒和栾秋真心恳求,他一定会怜惜两人真情,答应李舒卸任苦炼门门主,从此与栾秋远走高飞。 而最重要的,则是一定要让栾秋和椿长老相见。 “我不知道何谓大侠,但我从栾秋身上看到了苦炼门人没有的侠气与义气。”出发之前,星一夕真诚而恳切地与李舒长谈,“他能折服你,也能令我改观,那必定也会让椿长老重新审视浩意山庄与苦炼门的恩怨。他这样的人,必定能得到椿长老的认同。只要椿长老认可栾秋,愿意放你们离去,从此你便再无桎梏,彻底自由了。” 李舒如今与他牵着手,想起星一夕说的种种,感到很有道理之余,总有微弱的不安。 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不能让栾秋去苦炼门,不能让栾秋见到椿长老。 然而为什么“不能”?李舒无法说清。他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陈霜:如果栾秋把苦炼门的位置告知陈霜,则等于大瑀江湖人随时都能轻易攻入苦炼门。 要在抵达之前杀了陈霜?可这样栾秋一定会恨自己。 胡思乱想之时,星一夕捏了捏他的手,李舒扭头看他。 “所以我才会放走千江。”星一夕说,“这个局在黑塔设计而成,我们大可以把此事推到虎钐身上。你是被虎钐蒙蔽的,而你最信赖的我又放走了他,足以证明你无心害他。如果千江活着,说不定在你请求椿长老放你的时候,他能帮一帮腔。” 李舒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知道星一夕是否察觉,此时说的这些“理由”,与他之前所言,根本自相矛盾。椿长老如果真与千江是死对头,千江又怎能说服椿长老放走自己? “……英则?”星一夕微笑着,看向李舒的方向。他的笑容半明半暗,低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放走千江,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计划,好让苦炼门有所防备,让栾秋无法顺利抵达?” 李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星一夕总有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的能力。 “英则,”星一夕收起了笑容,他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失落和伤心,“你不信我?” 李舒一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星一夕牵着他的手,半晌才叹气:“你若不信我,我在这世上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了。” 悚然之感刹那侵蚀李舒的胸口。他凭着习惯握紧星一夕的手,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星一夕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进入了更加浓密的雾气之中。 浓雾如同有形之物,纠缠、生长、膨胀,侵染一切。 溪水变成河水,浓雾从河水中如云般腾起,无论是谁,穿过这片漫长的雾气,头发衣裳都会湿透。 曲青君离开那雾气已经有数日,她不停地往前走,但总觉得头发沉重,浑身不舒服。 天气晴朗,日光照透深谷。这里雾气全无,周围尽是红褐色的石头,干燥的色泽令人焦灼。曲青君沿着这红色的巨大裂痕,在大地中穿行。 河道开始收窄,在最窄之处被左右两岸巨大岩石包夹。曲青君停下脚步:一个女子正在河中刺鱼。 那女子手持一根细细的杆子,杆前捆着铁片。河中没有什么鱼,都要从这最窄之处经过,女子出手如电,不断从河里刺起一种青绿色的小鱼。 察觉曲青君气息,那女子转过头。 曲青君心头一动,手移动到剑柄上。眼前女子距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只一眼,她便察觉到了杀意。曲青君的手指刚碰上剑柄,刺鱼矛子已经破空飞来。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没有。”曲青君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你。我是你丈夫唐古的旧友。”
第68章 旅程(4) 商祈月立在石头上,“唐古”这个名字太过陈旧了,她没料到从一个大瑀女人口中吐露时,竟然还能引起自己无边的愤怒和怨恨。 她细看曲青君,从对方已有风霜之色的脸庞上仍能辨认出年轻时的卓越风姿。 商祈月心中并没有对曲青君的丝毫嫉妒,尤其在她看见曲青君鬓边斑白的细发,一种只有女人才懂的怜悯和冷嘲在她心里微微动摇。 她曾以为自己会嫉恨夺走唐古的女人,然而女人太多了——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她实在嫉恨不过来。憎厌唐古才更为直接简单,这个过分风流、无视任何承诺的男人,他的多情是另一种无情。 “你不跟他在大瑀风流,来这里干什么?”商祈月从石头上跳下,她判断眼前女人身手不凡,武学造诣或许在自己之上,但对方并没有敌意,“事到如今,再来找我,打算说什么?” 曲青君没料到商祈月对唐古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坐在身旁石头上,轻轻叹了一声。 “唐古已经死了。”她说,“那个人没有告诉过你吗?” 商祈月睁大了眼睛。 曲青君几乎就要把那个徘徊在嘴唇边的名字说出来,但她险险收紧,换了个称呼:“椿长老,他没有告诉过你?” 此时在河边,李舒等人也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停下分吃干粮。 栾秋和李舒坐在河边喝水,白欢喜与陈霜在河里摸了些鱼,正细细烘烤。星一夕坐在角落,静静地啃手中的干粮。李舒看见他抬起头,日光照在他净白沉静的脸上,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蓦地让李舒生出陌生之感。 栾秋正问李舒椿长老的事情。 李舒当年被炼药人囚在药谷当药奴,是椿长老找到他、带走他。他和椿长老自那时候相识,在此之前椿长老哪里过活、什么身份,他全然不知。 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是到了苦炼门之后,才晓得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被苦炼门门主称为“椿长老”。 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他称号的含义。 椿长老不是金羌人。他和李舒一样,有一张一眼就看出故乡水土的脸。李舒也曾困惑过为什么大瑀人会在金羌的帮派里担当长老,但椿长老“神通广大,武艺高强”——江湖中一切奇怪之事,都可以用这八个妙字解释。只要功夫了得,就有胡作非为的资格。 李舒隐隐记得,除了自己之外,椿长老似乎还带回了另一个长老的讯息。那位长老的失踪引起了苦炼门小小的轰动,可惜彼时李舒年纪太小,又一直住在苦炼门的深谷之中,接触到的都是自己的同龄人,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 等到他长大,已经将幼时的小小疑惑和好奇忘得一干二净。 “……无根之人。”栾秋说,“你义父身手不凡,或许以前曾是大瑀江湖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可若是有名有姓,为什么不远万里,要回到金羌当一个偏僻门派的长老?” 这问题李舒能够回答:“义父是武痴。你记得虎钐的黑塔中藏有许多苦炼门前辈四处搜集的武功秘笈么?义父几乎全都翻过。” “他杀唐古,是为了夺走能开启黑塔的扳指?” 商祈月坐在了曲青君面前。 眼前陌生女子并未向她告知姓名,但商祈月自有一双看人的毒眼。曲青君讲述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却极有条理,毫无破绽。 唐古当日前往大瑀奉命寻找椿长老,他按照门主给的方式,顺利与椿长老接上了头。彼时的椿长老是大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客,有自己的门派,有妻儿徒弟,热闹威风。 但他正被武功数年毫无进益的境况所困。 唐古拜访他,自然将自己身份和苦炼门的条件坦率告知。椿长老想要的各种武功秘笈,只要苦炼门有,他都可以阅读学习。 椿长老心动了。他对苦炼门没任何感情,只不过是多年前还是年轻人时,与妹妹游历金羌,偶然跟门主结识,一见如故,入了苦炼门而已。大瑀江湖讲究师门渊源,椿长老却不在意这种束缚:他只想学武,学更多的、更厉害的功夫。 但学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能够随便离开门派,更无法用普通的理由说服正直的妻子。 “他绝非寻常人。”曲青君说,“想学武,想离开大瑀到金羌,他的目的非常直接,因此瞄上了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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