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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艾俱焚

时间:2024-05-24 16:00:03  状态:完结  作者:夏隙

  但面对背信弃义的许仕康,兰旭不会和盘托出,虽然他觉得许仕康心中有数。

  接下来的路途,许仕康没再说话,兰旭也识时务地闭了嘴。进了宫,却不是去御书房,而是去了御花园,泛舟到了湖中央的汲水亭。

  初夏,湖中荷花含苞,田田艳艳;夜色下,水面清圆,静影沉璧;水中锦鲤翻滚,蜂拥簇食;水榭凭栏,身着金色常服的皇上正饶有兴致地大把撒着鱼食。

  汲水亭四面环水,唯有一舟可渡,亭中石桌上摆着酒菜,却无一个宫人伺候。兰旭心下惊异,知晓此事不便有第四人知晓,而需要用到他的地方——恐怕不会是什么光明的差事。

  思忖着,兰旭和许仕康已请过安。皇上仍是那副笑眯眯好说话的面容,让他们入席,却没吩咐动筷。三人都没吃饭的心思,皇上先问了案子的进展,兰旭一一答了,跟在轿子中同许仕康说的别无二致。

  果然,皇上说道:“兰驸马拳拳爱子之心,朕甚为感动。眼下,朕得到一个消息,湖州私盐泛滥,官商勾结,朕派鱼龙卫前去查办,但这群私盐贩子如泥牛入海,一个尾巴都抓不到,鱼龙卫倒是在湖州转运使处找到了一封信——”

  说着,许仕康从怀中掏出了信,递给兰旭。兰旭匆匆看完,冷汗涔涔:信中所言,湖州这群所谓的私盐贩子,同属一个叫“无记业”的组织,既然已成规模,且有组织,这便是一股扰乱大雍经济的邪恶势力。

  皇上垂着眼皮慢悠悠喝茶,等兰旭看完,许仕康道:“这封信还没发出来,湖州转运使便暴毙家中,所幸鱼龙卫赶到时,转运使还一息尚存,这封信才没被奸贼销毁。”又道,“我们在吴大章的废宅,找到了无记业的标志,”许仕康指向信的末尾,水波纹上一株妖冶红莲的图案,“合理怀疑,吴大章的废宅,是无记业在京的据点之一,吴秋雁既然去过,显然也是无记业的一员。”

  兰旭回过味儿来:“皇上的意思,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皇上笑道:“兰驸马深谙朕心,这种蠹国殃民的毒瘤,必须斩草除根。不过,如今我们对其知之甚少,冒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兰旭的表情,“无记业害了果儿,朕心里也愤怒得很,朕相信,兰驸马的愤怒,比之朕,有过之而无不及,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是。”

  “那你愿不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

  皇上举起酒壶,等着他的回答。


第三十章

  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丹阳大长公主被驸马兰旭刺伤,兰旭连夜潜逃。气焰之嚣张,行径之恶劣,手法之凶残,性质之严重,令皇室震怒。因其犯有前科,皇帝当即下旨全国通缉,务必将罪犯兰旭缉拿回京,公开审理,从重判决,绳之以法。考虑到兰旭身怀武艺,皇上又派出七品御前带刀侍卫花时前往追捕。

  兰旭在通缉告示贴满城墙前出了京,追兵鹰拿雁捉,紧咬在后,他一路风尘仆仆倍道而行。到了近郊,天光微熹,他勒马四望,辨别了方向后,调头向东疾驰。

  忽然一阵烈风从背后袭来!千木耸动,万叶摇落,兰旭侧身躲过猛烈的进攻,趁势下马,转身应敌,眨眼间蹑影追风,剑锋直逼门面,然而杀气未到,寒气先至,兰旭心念一动,迭步后退时定睛一看剑面,心道果不其然,再放眼望去,对方帷帽下的面巾被风撩起,露出一双调皮的凤眸。

  两人同时驻足,花时收起鹤背寒,除下帷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兰旭却未收枪,漠然道:“如果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就拔剑吧。”

  花时吃惊道:“你觉得我会对你刀剑相向?”

  “……那就放我走。”

  花时面色一沉,说道:“我去问了平安,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但公主受伤是板上钉钉的——真的是你做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兰旭依旧沉默。

  前夜,他与皇上、许仕康亭中奏对,湖州私盐猖獗,已成体系,皇上让他打入无记业内部,抓住主谋,打击盐枭,瓦解无记业,动静一定要大,树成典型,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助长小皇帝的威望。

  做卧底,意味着他得放弃如今的一切,他的家、他的果儿,还有……

  兰旭看向眼前的花时。

  当他匍匐在皇帝脚下,表态“一心孤臣”时,就想到了今天。也许因此与花时分道扬镳是件好事,趁着花时还没情入骨髓,从此天涯地角,情愫难通,待时过境迁,形同陌路,芳华香的那个下午,就真成了一场旖旎的梦,梦醒了,就像湿透的衣服晾干了,一如既往,什么都不会变。

  岂料花时把鹤背寒往地上一掼,恨声道:“好,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京城我不回去了,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抓你的人,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们天涯海角,同生共死,活过一天算一天!”

  兰旭措手不及,骂道:“你跟着我能有什么好下场!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激动处,他指向城门的方向,花时无视身前的枪,上前按下他的手,反倒逼得兰旭调转枪头:“我留在京城唯一的念想就是你,你不在了,这个破官爱谁做谁做,反正我不做!”

  “胡闹!胡闹!!你当初考状元是为了我吗!”

  “无非为了混口饭,没想到遇见了你这个孽障。我打定主意这辈子只跟你在一起,其他的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倒是无可无不可了,兰旭急得直上火,这小子但凡一尥蹶子,任是威逼利诱,都不好使,但他又决不能放他胡作非为,刹那间脑海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半晌道:“你不能辞官,朝廷派你来抓我,你还能与之阳奉阴违,保我一命;若是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躲过一个两个,又如何能躲过千军万马?”

  花时闻言,凝视着兰旭的深切目光多了一层深思熟虑。兰旭太了解他,一看他这个表情,心下一沉,生怕他根据话外之音猜出皇上的计策。实则花时想到了十六年前的逃亡,与今夕何等相似:既然父亲一个人都躲不过朝廷追捕,那么带着一个三岁幼童更不可能。所以,当年父亲将自己抛弃在阳关县,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然后抱着必死之志,只身引开追兵,迎敌而上了?

  可、可是——回京后事态陡转,兰旭绝处逢生,一十六年来,为何不找他?就算仰仗公主鼻息,难道私下里偷偷找都不成吗!

  或许是错过了?不,多年之后他回过村庄,养父母已不认得他,六岁的他失踪后,他们又收养了一个男孩,经年如一地种田、吃饭,如果兰旭找过,他们不会这般平静——想到这里,花时恍然大悟:是了,因为有了新儿子聊以慰藉,他不仅不再是唯一,更是兰旭前半生恨不得抹去的败笔、污点!他的下落哪比得上公主生的金柯玉叶重要!又或者,为了放他一条生路,兰旭最极致的垂怜,就是忘记他。

  ——他能活到现在,还得感谢他念念不忘的父亲忘记他!

  十数年来,花时修炼得心智扭曲,偏激怨愤,此刻牛角尖一钻,霎时外生棱角,内无肚肠。他身负图谋,自然不可能轻易脱身大雍朝廷,但“爱慕兰旭”的设定在此,只有表现得奋不顾身才符合身份,遂借坡下驴道:“我可以听你的话不辞官,但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兰旭犹不肯说。

  ——与皇上密谋毕,出宫时,许仕康与兰旭同行。两人心事重重地走在宽阔幽远的朱雀大街上,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

  仍是许仕康先开的口,安慰道:“别担心,不久皇上就会任命我为湖州盐政,赴任湖州整顿盐商。到时我俩里应外合……”

  兰旭停住脚步,打断他:“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底,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好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

  “底线就是,别把命搭进去,”许仕康与他四目相对,“皇上想开放马市,虽阻碍甚多,但皇上已经在着手准备马市开放后可能要面对的一系列状况了。鈚奴是头养不熟的狼,平日里虎视眈眈,你弱他就窜上去把你往死里咬。所以,马市是得开放,但大雍必须提前囤兵坐镇,教鈚奴不敢狮子大开口。”

  话说得这么直白,兰旭了然道:“囤兵坐镇得要银子,户部哭穷,从年头哭到年尾,皇上着急军饷不能及时落地,所以要拿盐枭开刀——”忽然想到,许仕康也默许军队贩卖私盐,补填军费,担心道,“——你那边?”

  许仕康笑了下:“总得给皇上一些把柄攥好,他才能放心用我。别担心,查的只是湖州的井盐贩子,离西域的湖盐有段距离,不至于引火烧身。”

  “那就好,”兰旭转回了先头的话题,“也就是说,皇上的目的是钱,只要能让那些盐枭掏出足够的钱,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仕康道:“是让金鸡继续下蛋,还是杀鸡取卵,等你到了见机行事;此次鱼龙卫败北,盐枭必有防范,想要打入他们内部并不容易,他们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悍匪豪徒,你且牢记八个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务必务必先保护好自己。”

  兰旭听着他殷殷切切的嘱托,忽然心头一暖,随即又一酸。

  许仕康不再是以前那个爱捉弄他的许大哥了,许大哥才不会这样语重心长。

  兰旭很清楚,这番嘱托是因为他俩现在暂且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日风云变幻,又会背道而驰——甚至刀兵相见也说不定。

  于是他拼了命地抵御这种温馨,十六年前的撕心裂肺,他不想再感受一遍了。

  “你也是,”面上,兰旭露出微笑,对许仕康道:“我们湖州见。”

  当天回府,他先同公主告罪,因为查案和进宫,没能带花时来府赴宴,又道:“……我旁敲侧击问了一下,花大人似乎另有心上人,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

  公主皱皱眉,没说什么,让他下去;他又来到跨院看了看熟睡的晏果。

  晏果睡得四仰八叉没心没肺,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吧唧着嘴,被子都踢掉了地上。顺儿见了,生怕挨骂,刚要把被子重新给晏果盖好,却是驸马爷先一步拾起被子,盖在了晏果的肚子上。

  ——这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儿子无忧无虑的睡颜了。

  兰旭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心中满是不舍,直要将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刻在心上。要说比深入敌窠,万死一生更让兰旭恐惧的,就是儿子的恨。可他必须伤害他地位崇高的母亲作为投名状,到时夫妻反目,一向顺风顺水的果儿要如何自处,又将如何恨他,他根本不敢想象。

  他这辈子总在伤害全心信赖他的人,十六年前是爻儿,十六年后是果儿。

  心中拂不去的凄楚难过,他想将今夜扯成天荒地老,可斗转星移不由人;他好想念大哥,若艾大哥还在,他总有个树桩靠一靠,可他抛弃了爻儿,若此行他不幸殒命,又有何颜面到九泉之下与大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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