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柒脸色煞白,久久未语。 夜色沉寂,寝室内落针可闻,柳逢和孟大夫站在床前,俱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良久,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众人,哑声说道:“都退下。” 房门开了又合,柳逢与孟大夫均已离去,屋内仅剩一道玄色身影尚坐在床沿。 柳柒没有回头,淡声问道:“你还不走?” 云时卿正色道:“你腹中的胎儿或许与昆山玉碎蛊有莫大的联系,在未找到那位祭司之前,还是别胡乱折腾了。” 微顿半晌,复又笑道,“如今右相之位尚且空缺,陛下既未提拔他人,想必是特意留给我的,只需一个契机,下官又能官复原职,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还是留些力气来对付我这个奸佞之臣吧。” 柳柒冷笑:“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云时卿心情愉悦,丝毫没在意他的嘲讽,反而疏懒地倚在床柱上:“大人饱读诗书,可知周武皇为何在重用狄相之际,还要把来俊臣这位大奸大恶之徒收为心腹呢?” 柳柒沉吟不语。 云时卿道:“万物相生亦相克,有清便会有浊,有静便会有动,驭臣之术亦是如此。常言道,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是为控而不死、纵而不乱。若天下皆是贪官污吏,恐将民不聊生、国祚难延;可天下若全是清廉贤臣,百姓未必安宁,国家也不见得会太平。” 柳柒道:“你这是在变相抬举自己,以为陛下没了你便无法治国安邦了?” 云时卿道:“不尽然也。” 许是知道这张利嘴有多能言善辩,柳柒不再与他交谈,当即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云大人请回罢。” 云时卿转过头看了看他,笑道:“大人保重,下官改日再来探望你和孩子。” 柳柒呼吸一凝,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个“滚”字。 殿试在即,昭元帝最近正忙于择取考题,朝中亦无甚要紧事,遂令百官休沐了几日。 在这几天时间里,柳柒将所有能落胎的法子都尝试过了,却都没有半点成效。 他不禁怀疑腹中是否真的有个胎儿存在,可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的确确怀有身孕。 今日承昭元帝召见,他去宫中协助昭元帝整理了考卷,离开御书房时,他向皇城司指挥使徐靖询问了查探进度,徐靖歉然一笑,说道:“那人是个老江湖,隐迹得当,一时半会儿恐难查到,柳相再耐心等一等罢。” 柳柒眉心不由蹙紧。 再过半月便是蛊毒复发之时,他能等,可是昆山玉碎蛊不能等,他的肚子也不能等。沉吟半晌后温声道:“有劳徐大人了,若徐大人能在月中之前查清此人的身份,本官必有重酬。” 徐靖拱手道:“卑职尽力而为。” 如今已进四月,气温早已回暖。柳柒回府后便褪去了官袍,着一身轻装简服去了书房。 他平素爱看些志怪传奇,时常从鬼市里淘些奇书回来,有一个书柜上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册,此番得闲,便寻了一本捧在手里,转而坐进院中的摇椅里仔细翻阅。 不多时,困意来袭,他撑着眼皮将这话故事看到最后,其中有一句话煞是醒目,顿时驱散了他的睡意。 ——“妾已有孕,不可与夫君再[]同房,恐将孩儿害了去。” 【作者有话说】 崽儿:爹,咱有免死金牌呢 感谢在2024-01-13 23:52:34~2024-01-14 23: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沁&. 40瓶;被子 4瓶;Ctrl+C 3瓶;家有快乐小狗 2瓶;34671817、无忧、茶绯、啾唔、唐陌的书、灰眼睛的小炸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樱桃甘如蜜 四月初三殿试日, 天子亲临集英殿督考,择进士三甲。 柳柒此番不用再去监考,便偷闲去了金恩寺一趟。 金恩寺乃皇家寺院, 位于京郊以南, 与陈小果修行的五岳观隔山相望。 最近因为腹中孩子之事, 柳柒已有数日不曾安宁过, 今次来寺院,不过是求个心平气顺,得以摆脱现下的苦恼。 金恩寺建在山顶, 山麓有一条石阶直达寺庙, 足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步。 春日正好, 至山麓时,柳柒弃了马车沿石阶而上, 柳逢当即撑一把伞跟在他身后,劝说道:“三千多阶费时费力, 公子如今身体不便,恐有些吃不消, 还是乘车上山罢。” 柳柒轻撩袍角,淡声应道:“无妨。” 柳逢劝不动,只好陪着他一同上山,仔细撑着伞, 免教自家公子被太阳晒了去。 登山不易, 登上三千三百九十九阶的石阶更是不易。这条石阶除了供给寺庙的师傅练功之外, 鲜少有香客从此路经过, 主仆二人上山时除了碰见两位洒扫石阶的沙弥之外, 再未撞见任何人。 走走歇歇, 总算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山门, 柳柒身上起了薄汗,呼吸也略有些急促,又歇息了片刻才步入寺庙。 他今日穿得特别素净,止一袭月白斜襟长袍,腰系绣鹤流苏束带,甫然瞧去,竟与寺庙的庄严莫名相融。 金恩寺香火鼎盛,每日都会有不少权贵家眷来此供香拜佛。左相柳柒人人识得,自他进庙之后便有不少人与之打招呼,他都含笑应了,待供完香之后,柳柒便应了慈济大师之邀前往慧心禅院品茗听禅。 小沙弥在禅院的了尘亭内布好了香茗与红泥炉,炉上热水滚沸,香炉烟丝袅袅,柳柒以攀膊束袖,耐心地点茶。 慈济大师抚得一手好琴,琴音通禅,每每听完他的琴都有种念头通达的意境。 了尘亭下有一口荷塘,四月虽不是荷花绽放的时节,但满池莲叶相接,也甚是悦目,偶有锦鲤跃然而出,仿佛听懂了慈济大师的琴音,无声相和。 一曲毕,柳柒业已点好了茶,他将茶盏双手奉于慈济大师,恭声说道:“大师琴技精湛,每每听琴都能受益良多。” 慈济大师接过茶淡淡一笑:“柳居士慧心通禅,与佛甚是有缘,万般修行皆为居士之造化。” 吃过茶,慈济又道,“柳居士今日至此,想是为红尘所困。” 柳柒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慈济道:“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柳柒微怔,默默饮了一口茶。 慈济大师这番话出自《楞严经》,七年前他来金恩寺时,慈济大师与他所讲便是此经,后来的岁月里,他每日抄写的经文也多是《楞严经》。 慈济又道:“听闻居士时常抄经静心,需知修行在于修心,尘心不除,尘不可出。柳居士困囿己心,无论听再多的禅、抄再多的经也无济于事。” 柳柒放下茶盏,起身来到扶栏处,池中锦鲤常被沙弥喂养,甫一见到人影便讨好般凑了过来。 他捻起几颗鱼食撒进荷塘,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我犯下杀业,此生便不可再礼佛;可我不这么做……必将生不如死。” 慈济捻拨佛珠,念了句佛经:“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柳清素来禅心明澈,可如今却蒙了尘。他低头瞧向自己的腹部,里面那个正在日渐长大的小生命便是他的杀业之源。 杀心不止,罪孽不休。 偏偏这个孩子命硬无比,任他怎样下狠手都难以根除。 素来对世间万物都生怜悯心的丞相大人,独独对自己的亲骨肉铁石心肠。 柳柒闭了闭眼,旋即转身对慈济大师揖礼辞别:“承蒙大师点拨,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与大师听琴煮茶、参禅论道。” 慈济还以一礼:“柳居士慢走。” 下山时已近黄昏,彤云高悬天际,山风阵阵,捎来几许微凉。 柳柒上下山均是走的石阶,坐上马车后双腿尚且矫韧,可腰腹却略有些泛酸,他轻轻按揉了一番,旋即惫懒地倚在引枕上小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猝然一震,顿时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马车已经入了城,日头西下,坊市中繁忙一片。 柳逢握紧缰绳,目光落在前方的马车上:“好像是沈少卿的马车。” 街上行人匆匆,大理寺少卿沈离的马车速度略快,这才冲撞了柳柒的马车。 下一瞬,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帽的男子自马车而下,几步走近拱手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沈少卿不必多礼。”柳柒道,“少卿如此匆忙,可是有要案处理?” 沈离道:“陛下将春闱案交予下官处理,下官不敢怠慢,正要去审理罪犯纪少游。” 柳柒蹙眉:“春闱案?” 沈离应道:“那首乱诗柳相也见过。” 柳柒思索几息后面露讶色:“诗是纪少游所作?” 今年春闱大考,不少考生的文章都写得极好,柳柒对纪少游的文章颇有印象,笔酣墨饱、辞趣翩翩,全然不像是会做出那种诗的学子。 须臾,他又问:“陛下不是早在会试放榜之前就已将考生们尽数释放了吗,又是如何得知那诗是纪少游所作?而且纪少游今天本应该在集英殿廷试,怎会被关在大理寺?” 凭他的锦绣文章,定能在殿试脱颖而出。 沈离道:“皇城司的手段,柳相应当有所耳闻。” 柳柒心头一凛,当即说道:“烦请沈少卿带本官前往大理寺走一遭。” 不多时,两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前停下,柳柒一身素白常服步入衙署,随同沈离前往监牢。 牢狱里暗无天日,潮气与腐臭味扑鼻而来,每间牢室仅有鸡蛋大小两个气孔,傍晚时已难见天光,仅凭几盏昏黄的油灯供明。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狗官!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逼我认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大人放我出去吧……” 谩骂与哀求不绝于耳,空气中依稀还有淡淡的、发腐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柳柒胃部止不住地翻腾,他强忍不适往前走去,直至屏息后那股作呕的感觉才逐渐被压了下来。 他已有七年不曾踏入监牢,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狱卒带着柳柒和沈离一路行往监牢最里层,打开一扇栅门后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停下:“柳相、沈少卿,犯人纪少游在此。” 牢室内昏暗无光,墙壁上的油灯不够亮,无法照清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柳柒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盏往前探去,凝眸半晌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身灰色囚衣破败不堪,上面洇满了血迹;青年的四肢均被镣铐束缚,蓬头垢面、脏污不堪,嘴角皲裂残破,模样煞是狼狈。 柳柒冷声质问:“你们对他用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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