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太浓,一刹那,叫光隔着,徐偈没看清章圆礼的神色。 章圆礼突然翻身下了马。 他来到徐偈身边,隔着浓烈的日光看了他片刻,浅色的瞳眸暗光浮动,他突然将徐偈拥进怀中。 “快走吧。”章圆礼在徐偈耳边道。 徐偈脚下陡然生了根。 章圆礼放开徐偈,“我在洛京等你。” 徐偈双目沉沉地望向章圆礼,“圆礼,我未料使团在我们前面,我必须赶上他们,免生变故。” “我知道,”章圆礼还在笑,“是我耽搁了五日,我忘了,运河行船,快我们脚程数倍。” 徐偈却仍在踟蹰,“我听你母亲说,此次求亲,未防再生乌龙,并未明说求亲之人。你我私自跑出,我担心惹怒你家人,若由使团独立行事,我怕……” “我知道,不必解释,你快去。” 说罢径自上了马,“上马,我送你一程。” 徐偈望他片刻,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二人向着城外码头疾行而去。 至运河边,正值晌午,微风徐起,在河面洒了一层金。 首舰已张开船帆,奏起启程的角声。 两人于岸边柳下,同时下了马。 “我等你。”章圆礼迎着风道。 “再相见——” “你来却我扇。” 章圆礼扬起一脸灿烂的日光,“快走啦!” 徐偈将他一拥,提气,飞向鼓帆的船。 十艘巨船,扬了帆,鼓了风,却原来也可以稍纵便消失于目中。 长河寂流,人烟渐退,章圆礼一人一马,立于柳荫下,直至长柳拂发,方收了目。 他摸了摸身旁的马,那马将头贴到章圆礼的手中,打了个响鼻。 章圆礼轻声道:“我们也回家。” 章圆礼一路缓行,入了开封城。城内架梯的架梯,挂灯的挂灯,结彩的结彩,嬉笑着,吆喝着,忙碌着,都在为夜晚的狂欢奔忙。 章圆礼牵着马,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地,行至一高楼前。 此楼名停云,有四层之高,前有小楼掩映,中有廊庑数条,并庭院一座,两侧傍竹穿花,曲水环流,因庭院之深,可凭栏远眺,却无市井乱耳,乃开封最耀目的建筑,可宴饮,可留宿。 是章圆礼每年中元节来开封,必宿之地。 店家早早给他留了上房。章圆礼一来,熟识的小二便一拥而上,牵马的牵马,相迎的相迎。 “公子今年来得倒晚,可是路上耽搁了?” “瞧公子面有风尘,可是旅途劳累?” “小的给公子备好香汤,定一扫辛劳!” 章圆礼被簇拥着上楼,进屋,香汤适时抬了进来,婢女穿行而入,小厮们作揖退去。 待沐浴,更衣,章圆礼卧于榻上,对婢女道:“我睡会,下去吧。” “可还是酉时叫醒公子?” 章圆礼愣了愣,方道:“不必了。” “公子不看灯了?” 章圆礼轻轻敛下目,“不看了。” 章圆礼躺到榻上,将周遭环视了一周。帷帐内空空荡荡,屋宇内全是寂静。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催人出发的巨船号角,于是他将薄衾拉过头顶,闭上了目。 多日奔波,一枕遥思,章圆礼睡得极沉。 再睁开目,半开的窗轩隔着纱帘,嵌着一轮明月。 章圆礼起身下榻,将帘卷起。 楼下是缛彩繁光,笙歌四起,数不尽的人,穿行,挤挨,攀聊,哄闹。可抬起头,越过深寂的天幕,却只有星汉暗淡,玉镜孤浮,无声移转。 是谁说天不见月?却原来,独自凭栏,花灯远,清辉近。
第28章 徐偈立在甲板上。 天一擦黑,船就驶入旷野,开封的热闹,顺河而下的河灯,还未见,就已擦肩而过。 唯余夏风寥寥,逝水陌陌,暗处虫声匿鸣。 纤云四卷,明月孤悬。江风掀起衣角,月色落到衣上,落到舷上,最后浸了河,便是满江冷色,千里清寒。 身后传来了响动。 徐偈不必转身,便道:“皇叔也来赏月?” 来者是一清瘦的中年男子,盛夏仍披厚袍,与徐偈并立,像一尾形销骨立的竹。 他虽嶙峋,腰间却系着一柄长剑,那剑既朴且拙,似能将那羸弱的腰压弯,剑柄之处,隐约可见“断剑”二字,已叫岁月镌刻得斑驳。 这便是虞国皇帝的幼弟,徐旬之,此次的求亲使臣。 “在想谁?”徐旬之望着眼前的千里冷滟,问道。 “圆礼。” 徐旬之轻轻叹息一声,“原来可成眷属,也会离愁吗?” “会的。会挂念,会想此宵此月,他如何过的。” “明月千里寄相思,他应当也在想你。” 徐偈望着江水潋滟,“他说今晚看不到月亮,想来,应在玩闹。” “这般活泼?” 徐偈低头一笑,“嗯。” 徐旬之摇了摇头,却未置一词。 倒是徐偈抬起了头,“劳烦皇叔为我之事千里奔波,皇叔身体可还受得住?” “无妨,”徐旬之看向远方,修长的手在腰侧那把朴剑略一摩挲,“晋地,是我自己想来的。” 他转头看向徐偈,“偈儿,你何时启程?” “我想入洛京。” “于礼不合。” 徐偈低下头,“我知求亲乃长辈事,可是我错失过他一次,若不能亲见事成,我昼夜难安。” 徐旬之淡色的唇染了月色,“罢了,两国因你而周折,你确该亲往致歉,只一点,你只是与使团同行,致了歉,有了结果,你便离开,不能再在晋地逗留。” 见徐偈不肯应声,徐旬之轻叹,“我替你送他回虞国。” 徐偈抬起头,徐旬之道:“这也是皇兄的意思。两国路遥,需借道他国,只晋国送嫁,我们心有不安。” 他将手拂到面前少年已然宽阔的肩上,“你不仅是一个人的心上人,还是虞国的将军,宗室的长子,你离开太久,该回去了。” “皇叔,”徐偈垂下眸,“我总觉得,自遇到他后,我之前追求的、重视的东西,好似,没那么重要了。” “你觉得不安?” 徐偈一向持重的神情突然露出点少年态,他笑了笑,“没有……我乐见其成。” 徐旬之收了手,消瘦的身形忽而随意地松弛下来,形成一个无伤大雅的弧度,他倚靠到船舷上,“本该如此。” 徐偈不解抬头,却见徐旬之眼底染些朦胧的笑,“少年人啊,心里总能装下更多的东西。有凌云志,有儿女情。情最醉人了,叫人迷恋,叫人沉沦,唯有经历了,取舍了,调解了,你才叫成人。治国先齐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徐偈沉下脸,“我不愿取舍。” “那就沉迷美色。” “我不会——” “那就取舍。” 见徐偈面色冷毅,徐旬之掩下喉间轻咳,“怎么?怕娇妻受委屈?” 徐偈抿唇不语。 “你想宠他?” “嗯。” 徐旬之重新拢了袖,却悠然看向远方。 “他也要取舍。我听说,是他送你上的船?” “是他送我来的。” “他比你通透。”他将远目收回,落到徐偈身上,“只要你二人同心,退让或牺牲,都不算得委屈。偈儿,你是长子,你肩上能挑多重的担,就看你婚后的表现了。” 见徐偈仍不肯说话,徐旬之淡淡一笑,“你可知,情之一字,最易生妄念,今日情浓,明日便可成怨侣。你当是为何?” “是不够真心?” “痴男怨女,哪个不真心?” “那是——” “是不够清醒。” 徐偈沉默片刻,忽而躬身一揖,“谢皇叔教诲。” 徐旬之摆了摆手,“听你所言,那是个跳脱孩子,莫把他想弱,也莫迫他倚靠。爱他,敬他,亦让他助你,帮你。他是你并肩相扶的妻,不是醉于娇宠的鸟。” 说罢,他再难掩喉间痒意,蜷身咳成一团,徐偈欲扶,却叫他一只嶙峋的手挡住。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今夜风大,你自己看吧。” 他扶舷直起了身,紧了身上披风,离开了甲板。 章圆礼于四日后,策马回到了洛京。 刚一进城,便见长公主的车马停在城门后。 数日思念,风雨兼程,章圆礼倏然下马,钻进马车,扑进了朱邪品的怀中。 朱邪品摸了摸章圆礼的头,“受委屈了?” “……嗯。” 朱邪品将他扶起,替他拭净眼泪,“亲自送别,独自回来,伤心了?” 章圆礼呆望向她,“母亲怎么知道?” “徐偈已跟陛下和我道歉了。” “他人呢?” “走了,回虞国了。” 章圆礼的眼圈骤然红了。 朱邪品叹了一口气,嘴角却带着笑,“他要回国,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好了,哭什么,采纳,问名,都已过了,你要嫁人了,不高兴吗?” 章圆礼噙着泪,眼中悲喜交加,他慌忙垂下目。 长公主却将他重新拥进怀中,“好孩子,跟娘回家。” 章圆礼埋首在长公主怀中,声音瓮声瓮气,“娘,你不怪我偷跑了?” 长公主低下头,狠狠点了点章圆礼的额头。 “你呀……” 章圆礼揉了揉被戳痛的额头,却骤然看见长公主眸间泪光一闪,他正要开口,便听长公主轻声道:“哪里还舍得怪你……” 章圆礼放下手,一时没闹明白长公主为何红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出嫁,超肥一章,所以这章字数就少一点,勿怪QAQ
第29章 (出嫁出嫁~) 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乃周时古礼,至今仍袭。虞国世代汉人,对六礼极为讲究,而朱邪氏虽为沙陀人,但曾赐国姓,习汉礼,六礼也早早学了来。故两国在定亲事上一拍即合,谁也不嫌谁毛病。 章圆礼进京前,两国已完成采纳、问名,所谓问名,即问来章圆礼姓名生辰,进行卜算,看新人是否登对。 正在此时,朱邪旭突然要给章圆礼加封。 理由着实丢人。 只因前两日章圆礼觐见,娉娉婷婷往面前一站,朱邪旭嘴欠,来了句:“一月不见,怎么还长个儿了?” 当即挨了一脚。 这一脚有前情,章圆礼年纪小长得慢,被朱邪旭嘲笑的次数多了,便成了心头大忌。章圆礼跑出去一月,自觉自己长高了些许,沾沾自喜去朱邪旭面前炫耀,却听闻这么一句嘲弄,那脚自然而然就痒了。 这一脚发乎情,止乎礼,倍瓷实,所以连章圆礼也未料,他竟将朱邪旭踹出了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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