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范胥回京,断言天下风云将起,然而这五年对于大晋而言,着实算得上是风平浪静。蠢蠢欲动的外族像是被范胥威风所慑,不敢再靠近永州边境,些微风吹草动也很快被平息。去年太子十八生宴,范胥还抽空回来了趟,送了明玄一把精钢磨制的匕首,只是比前些年见时又憔悴不少,言语中不再谈及朝政之事。 明玄身为东宫,年已十九岁,丰乐帝虽沉迷道术之流,却仍不愿意放他掌政,为此,朝堂上的大臣们已经吵过好几番。毕竟,谁都知道明玄一旦得到权势,首先要拔的就是王党。明玄要对付各种各样的事情,不免殚精竭虑,慕千山却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只能干着急,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将他拖来了京郊的西山猎场,准备让他好好放松放松。 不知不觉,两人的马慢了下来,慕千山听得明玄叹了口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策马促前,挡在了明玄身前。 一片阴影落在了明玄身上,他抬了抬眼皮,发现慕千山正提着马缰,侧对着自己,“做什么?” “我带你出来本就是散心的嘛,你总皱着眉头,难免有损心里,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也好啊。” “嗯……”明玄的神情放松了些,但仍有点神思不属。 慕千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来比试箭术如何?” 他将准备好的一张角弓递给对方,明玄迟疑一下,伸手接过,有些自嘲地道,“许久没有张弓搭箭,怕是已经比不过你啦……” 慕千山眸光流转,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自嘲意味,不由回忆起了从前一些事情,“我的箭术可是你指导的,不管怎么说,还是你厉害些。” “……”明玄眼底泛出细微笑意,浅声道:“我也没怎么教你吧,教你武功的不是汪大人么。” “哎。”慕千山眼睛尖,见到什么,把明玄往身后挡了挡,“小心。” 两人退后几步,只见草丛里游出一条色彩斑斓的长带,盘着身体,冲他们昂起了头,嘶嘶地吐着蛇信,似乎被他们惊扰,激发出了攻击性。慕千山没动,明玄却是被激发出了应激反应,速度极快地拈起一支羽箭,远远指向了不远处略有晃动的灌木丛,一松手,羽箭“嗖”的一声,直接穿过了蛇头,将它钉在了树干上,入木三分。 蛇尾在地面上拍打两下,不动了。明玄紧绷的手臂松弛下来,一抬头,只见慕千山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由失笑。 “你刚在发什么呆呢?” 慕千山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能是错觉。” 风过林梢,吹来飒飒声响。明玄手中握着慕千山递来的弓箭,忽而眯起眼睛,朝林冠之间漏下的一线天空望去。 慕千山也注意到了,凝神投去一个目光,皱了皱眉,“有动静。” 他从背后箭筒抽出一支精铁箭,双眼微眯,搭箭在弦,羽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出,射中了什么东西,半空中一团黑影连着血迹,划出一道弧线落了下来。 明玄心底一沉,“那是什么?” 慕千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凝重,并没说什么,策马过去捡起那团黑影。明玄拨转马头,紧随其后,瞧见那竟是一只脚上带着黄铜环的鹰。 慕千山眉头一凝,神色沉了下来,“探鹰。” 明玄转向他,只见他低头翻覆打量着鹰尸,“……我不确定,只是很小的时候听娘说过。这东西是用来追踪人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的行踪! 鹰这种东西,在北疆并不罕见。问题是这是京城,哪里来的鹰? 历数京城各大家族,养鹰斗犬的纨绔不少,无论是明玄还是慕千山,都不能从这简单的线索中发现什么端倪。无意间察觉到这个真相,两人彼此对视,内心都不由生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处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角明亮的天空。有雨从灰蒙蒙的天际降下,仿佛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北疆,连州。 范胥擦拭着手中的剑,同样凝视着帐外阴沉灰暗的天空。身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几乎铺满整张桌面的羊皮地图,不知为何神色沉沉。 前些日子,他给丰乐帝上了一道奏折,言明北疆军粮不足一事。朝廷下旨调拨粮草,然而距离约定之日已经过了十日,粮草却还没有送到。 “报——”帐外进来一个小兵,手持一封文书,躬身道,“将军,信到了。” 范胥擦完了剑,将其入鞘,随即接过了这封来自京城的信。写信的是他的部将,如今留守京城巡防大营,也能接触到兵部的消息。在信中,范胥阐述了连州军的一些情况,同时也大概了解了京城的大体局势。只是越看,他的眉毛就皱得越紧,几乎要拧成一团。 北疆的军粮出了问题,账本对不上,是有人在其中作梗,贪污腐败。他想查清,但这事已经不止是地方官员的问题。端州粮草供给连州等地,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交上来的军粮却比应得的数目少了三成。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从前的军粮也有所短缺。这些从中作梗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和京城有所联系,不能妄动,最好的办法竟只能是忍。 在某种意义上,这绝对是个惊人的发现,隐蔽地解释了为何身经百战的慕氏夫妇,会败在一场看似并不危险的战役中,毕竟当时,渤族人和乌瀚人只是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偷袭而已。但此时此刻再说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两者之间虽然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军粮的短缺和户部、兵部都脱不了干系。 当今的户部尚书王亭,同时也是丰乐帝最宠爱的妃子,德贵妃的亲兄长,两人前朝后宫,几乎把持了朝政,兵部几次想要签发调令,却每次都被不轻不重地回绝了。兵士虽可屯田,但北方酷寒,耕地也极其有限,不过青云山脉南坡的一小块地段适宜,也恰好有足够的水源。范胥给丰乐帝上表回京,是打算向丰乐帝谏言一二的,虽然他也并无把握,力不从心。 常年留守边疆,这一颗心竟然比身体还要老得更快。虽说如此,范胥感觉自己至少还能支撑个十几年。之所以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他打心眼里希望自己妹妹能远离皇宫的勾心斗角,明玄能不受束缚地平安长大,于他而言就够了。 然而这时候的他不会想到,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晋的灾难,已经近在咫尺了。 ----
第32章 动乱 得到范胥消息的时候,慕千山还在宫外巡职。消息传来,他头脑之中猛地“嗡”了一声,好半天才逐渐明白其中意思,手指颤抖,险些握不住缰绳。 传信信使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手指向内扣得很紧,指节发白。慕千山闭了闭眼睛,又很快睁开,再开口时声音绷得很紧,“我进一趟宫。” 拨转马头朝皇宫之中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消息还没有传出去的缘故,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偶尔遇到两名巡逻的侍卫,看到他虽然奇怪,也并未询问他为何提前回来。整个京城都十分平静,却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慕千山脸色平静,但一颗心却已高高悬起,只是表面还没有显现出异状。他在宫门处下了马,佯装无事地沿熟悉的道路朝东宫走去,不想走到门口就撞上了一队巡卫,皆穿朱衣银甲,手执长刀,正是天子面前最得脸的龙骧卫。 慕千山再怎么冷静,都不免变色,当即掣出身侧长刀,全身肌肉不自觉绷紧。目光不由投向远处的东宫,眼前的平静恐怕很快就要打破了。 “慕大人留步。”就在即将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声音从旁插了进来。一个紫衣身影从旁边的宫道上走来,手里甚至还轻轻摇着把扇子,但稍有武功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把扇子乃是精钢所制,是件十分厉害的阴毒武器。那身影本人名叫赵卓,也是武功极高,身为龙骧卫副指挥使,吏部尚书王亭身边最臭名昭著的走狗之一,摘星纵月不在话下。 慕千山抬眼,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赵卓也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眼神中含了些许意味深长,只见他向身后比了个手势,数十名龙骧卫便整齐划一地收刀回鞘。 此人在龙骧卫中的控制力可见一斑,同时侧面印证了王亭对他的信任。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赵卓外表文秀儒雅,但眼眸中却不经意流转着丝丝阴冷,貌似无意地一摊手,朝慕千山礼貌地点了点头,“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发生什么事。” 慕千山深吸了一口气,将方才得到消息时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抬头时已经看不见一点端倪,“是的,我知道。” 而且绝对和面前这个人,和王党一系都脱不了干系。 让慕千山这么快做出判断的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他们得到消息的速度太快了。就算是身为在四方各地都已经布下了一张情报网的龙骧卫,如果没有提前关注,也很难那么快地得知范胥遇到伏击的消息。 谁会想到,范胥分明只是在境内远离北疆的地方剿匪,却偏偏中了伏击之计? 第二则是,范胥这一系的利益和王党的利益一直是冲突的。 德贵妃已经诞下长子,母族的助力是夺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德贵妃明显要比久病中宫的范皇后更为得宠,连带其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明玄虽然从未说过,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只是那时谁都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此格局。 “是你们。”慕千山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但语声却十分笃定,平静的语调之中仿佛隐藏着熊熊怒焰,“是你们……杀了他。” 赵卓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即说出了他们堵在这里的真实目的。 “慕公子,你可以选择和我们合作的。” 慕千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身上大概没有任何能让你信得过的合作的理由。”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赵卓闻言也不恼,“但是争取你的合作对我们而言还是至关重要的。” 慕千山问:“为什么?” “范胥掌军政的时间不长,并不是所有部下都听令于他。”赵卓道,“你莫不是忘了,你才是北疆那几支军队的主子。” “你认为我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慕千山静静地看着他,“他们可不一定听令于我。” “不,他们会这么做。”赵卓意有所指,“毕竟你祖上三代为将,北疆的那几支队伍是慕家的人一点点带起来的,和亲兵也没什么两样,只认慕家人的命令。恐怕就连当今陛下,也很难号令得动他们吧。” “你究竟要说什么?”慕千山眸光转冷,“难不成你认为,凭你刚刚说的那几句废话就可以说服我?” 赵卓笑了笑,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我认为……这世上无论是谁,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有人在乎金钱,有人在乎权势……那么慕公子,你又在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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