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在隐愣愣看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举目四望。 ——于是哪怕再大的雨,遮掩得视线如何迷离,他也依旧看见这遍地的,再也不会起身的群群人影。 莫在隐经商许久,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可怖的景象。 他惊惧之间后退了几步,脚踩在什么湿滑的东西上,令他身躯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一点点站起身,向他走来。 那人一步步走近他,在隔了两步的距离停下。 分明有滂沱的雨,莫在隐却似真切看到了谢紫殷的眼神。 ——睥睨众生,带着毫无情感的漠然。 莫在隐声音发哑,艰难困涩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道人影却轻笑。 莫在隐答不出话。 谢紫殷反手拿着短刀,迎着雨举起来,似乎是想让莫在隐和他一起端详还未流尽的赤红。 “我只是对一些人说……大当家属意你做二当家。又对一些人说……某些人向大当家说了你的坏话。然后我告诉他们,只有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人,才能得到我的帮助。” 短刀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光。 谢紫殷语调微扬,声音里有着温柔的残忍:“你可能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是他们的军师。只是他们的山寨,再也没有了。” 在来到破庙之前,他已先将山寨变成空空至极的荒地。 莫在隐又惊又惧,留下一个虚假的姓名之后,连自己的护卫是生是死也不敢追问,匆忙下山离开,用尽随身的银两买了匹快马,连夜赶回了勤泠。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在见过谢紫殷之后的第六个夜里,接到了谢紫殷送来的信函。 谢家公子的字迹风骨依旧。 可莫在隐却再也不会忘记,谢紫殷衣摆染血,执刀站在雨里的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 莫在隐:他跟鬼一样。
第80章 猜度 迎来送往,又是一日黄昏。 明堂殿的人群散去,此处也就冷清下来,只剩下零散人影收整案桌。 杨如深临行前特意去看了霍皖衣一眼。 那张昳丽的脸总让他觉得熟悉。 好似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他曾见到过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可翻阅记忆,杨如深却无从回忆起那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藏着这件事,不好向任何人宣泄。 眼见着霍皖衣在明堂殿也算游刃有余,他暂时放下心来,和霍皖衣并肩离去。 走在出宫的长廊之上,杨如深试探地问起:“……我与霍大人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霍皖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也许见过。 但那至多只是权倾朝野的霍大人行色匆匆而过,彼此看过一眼,就此都抛之脑后。 谁也记不得谁。 于是霍皖衣笑道:“自然是没有见过的,杨大人这么问……难道是觉得霍某眼熟?” 杨如深迟疑道:“……原来没有见过。”顿了顿,他也还以一笑,“的确见霍大人有些眼熟,还以为我们在哪里见过。既然不曾见过,那便是杨某的幻觉……霍大人不必挂怀。” “哪里,”霍皖衣依旧笑意盈盈,“能让杨大人觉得面善,也是我和杨大人的缘分。” 他们曾几何时相见,如今又再相逢,确然是场缘分。 然而彼此又两不相识,缘分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霍皖衣趁着黄昏晚阳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受封状元,又被送进各位进士梦寐以求的明堂殿任职,可谓是深受帝王倚重,风头无两。 不说是门庭若市,也该有数多官员拜访——偏巧他的府邸十分冷清。 不要说拜访,就连他花费银两招来的管家、仆婢,也个个沉闷至极,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出口。 ……这还是托了谢紫殷的福。霍皖衣想。 从上至下,无论是管家、仆人、婢女,就连厨房里掌厨的厨子,也都是谢紫殷亲自挑选而出,特意送到他府上供他驱使的。 话虽如此,只这份“随意驱使”里又有几分“权当监视”? 霍皖衣坐在卧室的圆木桌旁,犯困般揉了揉眉心。 他无多少时间清闲度日。 等梁尺涧挡下所有前去巴结讨好的官员同僚,接下来他再如何避开,也会无法避开。 实则霍皖衣这段时日并非没有遇到前来示好的官员。 只是他们不敢直言,更无底气强迫他点头,皆是旁敲侧击,委婉问询。 哪怕明知霍皖衣在闪烁其词,找着理由打发他们,他们也还是要欣然笑纳,言说一句“是某唐突了”。 与这些人打交道算不得什么。 这类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担忧,亦有几分野心,但这些担忧、野心,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对前途无量的状元死缠烂打——哪怕是示好,他们也不敢做得十分明显。 霍皖衣轻笑两声。 夜色笼罩之下,相府灯火通明,却死寂孤冷,宛似立于闹市中的一座孤岛。 谢紫殷靠坐在书房的案桌前,指间把玩着一枚成色透亮的绿珠。 解愁拿着茶壶侍立在侧,低垂着眉眼。 “……此事便是如此。”那日曾冒雨来传话的人正躬身站立,鬓边微湿,身躯起伏,好似紧张至极。 屋中熏香味浓,绿珠在指间反复转动,须臾,谢紫殷的声音响起。 “邹承晖还是死得太早,”他道,“若是交到我手上的时日再长一些……我会抓出更多的把柄。” 听起来夸夸其谈的语句,唯有谢紫殷说出口来,合情合理,无可指摘质疑。 那人将身躯弯得更低。 谢紫殷握住绿珠,轻笑道:“这位青珠儿倒是有趣……本相可听说,梁尺涧予他有大恩,曾救过他的性命——怎么,”他说这两字时笑音更深,“如今的世道不仅不知恩图报,还要恩将仇报了么?” “纵然是本相这样的人,”谢紫殷语气平淡下来,“面对陶公子这个救命恩人,也还是要给三分薄面的。” 只是三分薄面明显不够让陶公子满意而已。 解愁沉默着为他添了一碗新茶。 那人道:“……相爷的意思是?” “意思?” 谢紫殷道:“本相喜欢清高的人,更喜欢自命清高的人……既然这位青珠儿想好了自己的路,非要在一条道上走到死,那本相就帮他一把,让他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就算累了、倦了……哪怕腿也断了,爬也要一直爬下去。” 这番话语里并无什么杀机狠意,轻巧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种‘轻巧’,令人汗毛直立,如芒在背般惊惧。 那人心脏猛跳,慌忙接道:“……是,属下领命,属下先行告退。” 人影匆匆而去。 夜色迷迷,谢紫殷饮了口新茶,忽而道:“你说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呢。” 他未曾指名道姓,也没说究竟在问谁。 然而左右无人,只剩下解愁侍立在侧,这句近似叹息的询问,便只能解愁来应答。 “他和相爷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相爷要走的路和他要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可我们很像,”谢紫殷道,“解愁,你难道不觉得么?” 解愁依旧垂着眼帘:“奴婢以前不曾见过相爷是什么样子,奴婢如今见到的相爷,却是与他毫不相似的。” 谢紫殷道:“哪里没有相似?烂掉的心是一样的。” 解愁道:“就算心烂掉了,相爷还知道自己的心烂了,他却不知道。” 她话音将将落下,谢紫殷便笑出声来。 伴着绿珠烧灼在烛火里的轻微声响,谢紫殷低声道:“你对本相知道得越多,胆子却也越大了。” 解愁取出手帕擦去滴落的蜡油,她借着这个动作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 然后她说:“因为奴婢知道除了夫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事能让相爷生气。” 谢紫殷道:“你说得很对,可殊不知,知道得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他好似在警告什么,解愁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如果这句话放在以前,奴婢一定会怕,”解愁嗓音还是有些颤抖,然而她掷地有声——“但是现在,奴婢已经知道了相爷的打算,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紫殷笑道:“不怕本相为了保存秘密灭口?” 解愁道:“怕,但现在怕也为时已晚。” “是啊……”谢紫殷倒坐回去,伸手又取来一只绿珠把玩,“怕也没用了。” 夜色中,那道人影颀长、清瘦,拂尘挎在臂弯,风吹拂时,拂尘飞扬起伏。 玉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弯月。 忽而他皱了下眉,手指捻起掐算片刻,静了静,又低声笑了。 “……有缘人。”玉生喃喃。 “明日会有雨,雨这么大,会不会让我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他念至此处,执着拂尘柄甩了甩,将拂尘换了个臂弯靠枕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窄,青石板被月光照亮,透着冷寂的青。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青珠儿……不是我的有缘人。梁公子是与我最有缘的人,我若多见他,对他是好是坏呢?” 他状似掐指捻算,实则双眸弯弯,只是做了个样子。 因为玉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对他不好,可对我很好便够了。” 做了决定,玉生慢悠悠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街巷于他而言好似只在眨眼,每一步踏下,他都不觉得疲惫遥远。 哪怕他真的走得很慢,这街巷需得走许久许久。 他却也没有再快上半步时间。 而他真的对梁尺涧究竟在何处了若指掌——当他停步于刘相的府邸前时,府前护卫高声询问:“……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相爷有令,今日不见客,还请道长明日再来——” 玉生清冷的眉眼无悲无喜,他微微施礼,做足了派头:“贫道是想求见梁尺涧梁公子。” “梁公子?”护卫有些犯难,“梁公子他……” “贫道与梁公子有约,”玉生道,“月上中天之时,便是我与梁公子相见的时辰。” 他言之凿凿,护卫拿捏不准真假,只得入府询问。 不出片刻,梁尺涧从相府中走了出来。 若说平日里堂堂梁榜眼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与玉生一同离开,漫步在近郊野地的梁尺涧,可谓是一脸的见鬼。 梁尺涧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相府?” 玉生深深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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