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眨了眨眼。 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 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 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 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 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 ——唯有那么一桩事。 可那已不重要。 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 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 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 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 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 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 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 “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 “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 “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 “他们怕了。” 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 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
第9章 新帝 偕陵山上落针可闻。 禁卫团一身劲装行走于流水车马之间,比照函件,对应各车官员,理事一丝不苟,连拉车的骏马也仔细察看过,唯恐迎来豺狼虎豹祸乱。 展抒怀为霍皖衣召雇的马车亦藏于其中,距离不近不远,隐隐能透过车窗望见车外境况如何。 霍皖衣坐于上,神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神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秾艳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神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 然而当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时不跪即可见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摇过市,也无人敢认真去窥探他的容颜。 更何况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见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与阴影为伍,能时常看到他,窥见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数。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怀再为他寻个江湖人士来易容的时间。 新帝登临,偕陵山一时喧嚣无比,主殿里工匠侍从们往来如梭,脚不沾地,唯恐错漏一处引来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来偕陵山时,是他与谢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视偕陵山。而谢紫殷是为了同他一起。 许多事情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惊奇。 因则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灯花燃起的时候,新帝叶征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进了大殿,未与新帝相接视线,驾轻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见陛下。” 叶征华服宽袖,墨发高束,与霍皖衣隔了几有十几步的距离,却还是能轻易看到这个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风采。 叶征沉声道:“霍皖衣,你竟也敢来见朕。”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旧跪着,他亦不抬头,字句清晰地应话:“臣自知有罪,罪无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贤明,自然就敢来了。” 叶征不语,旋身登阶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狈之时,朕却未见,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关入天牢,不日赐死即是。是谢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来见朕,可曾告知谢相?是否得到允准?” 新帝问得自然轻巧,好似仅仅只是想问这些问题。 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当真只是想要问这种问题,那新帝绝不会坐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与其说新帝是在问,不如说,新帝是在试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问题来试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衬霍皖衣的心思。 ——毕竟霍皖衣这些年来,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试探而过的。 霍皖衣立时道:“哪怕谢相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 “哦?”叶征淡淡一笑,“这从何说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来,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闻得一声:“依你所言,岂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过人人不知,天下间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谓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间便不再有知道。当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晓,它便成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终究抬起头来,与遥坐椅座的帝王对视,神情无水无波:“正如陛下……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着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谋得大业时,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时死寂。 侍立在侧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死死低垂着脑袋,惊惧着应该会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叶征却未发怒。 谓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叶征站起身来,一步步迈下玉阶。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叶征便是叶征。 新帝凝观眼前的前朝旧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话语却满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
135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