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来,他不该想再见到阮宣清的。 他理应更想见到霍皖衣。 这般想着,门外忽而传来几双脚步声,很快的,从敞开的大门前,迈入一个躬身弯腰,几乎要将身躯埋进地里的身影。 “贵客请……”酒楼的掌柜满脸谄媚,态度恭敬谦卑,就差直接跪倒在地为来人掸去尘灰,“就是这里了。” 莫枳立时正襟危坐。 他端正颜色,与随之出现的人影对视。 莫枳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紫殷一身浅紫华服,眉间朱砂熠熠,超然似鹤骨松姿,不浊不俗,恍如脱凡出尘。 眼见着谢紫殷撩衣落座在对侧,莫枳动了动眼珠,艰难至极地将目光——落在随之而来的霍皖衣身上。 他们这般重逢,隔得时日不久,四目相对,霍皖衣却从其中看出几分幽怨。 幽怨什么呢? 霍皖衣挑眉,无声向莫枳发问。 莫枳便冲着谢紫殷的方向挤眉弄眼。 但这番眉眼齐动,来来往往,霍皖衣却读不出一字,眉心渐渐皱起。 就在此时,谢紫殷忽然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与谢某的夫人眉目传情?” 清泉悦耳声。 但落在莫枳的耳中,却让这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凉气。 莫枳表情惶然,下意识答:“不敢,本公子……不是,小民只是见到谢相大人风姿卓然绝世,惊艳不已……是小民失礼。” “哦?” 他们分明平起平坐于这桌前,然而谢紫殷却需垂下眼帘,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将他仔细打量。 “莫公子想要见我,是想要什么?” 话题直接入了正题,未有一字寒暄。 霍皖衣沉默着坐在谢紫殷身旁,半靠着桌,伸手为他斟了杯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握在手里把玩。 觉察到莫枳求助般的视线,霍皖衣却轻笑,无声地回以口型:“爱莫能助。” 莫枳稍稍张开口,正欲说话。 谢紫殷又道:“谢某的夫人很好看吗?” 莫枳:“……啊?” 谢紫殷道:“莫公子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停在不该停留的地方。” …… 酒楼里分明飘着醇香美酒,气息清冽,可称之为甘甜清新。 但莫枳却突兀嗅到了几分醋意。 他小心翼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目光不再敢放到霍皖衣的身上,讪笑道:“……小民失礼了,失态了,谢相大人大量……” “说正事。”谢紫殷冷冷应他。 “小民这就说正事!” 莫枳像见了什么天敌一般打了个激灵,立时道:“小民之所以想求见谢相大人,既是为了小民的知己桓勿言……也是为了新帝陛下。” 谢紫殷没有应话。 莫枳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跳,竭力让自己的话语说得动人:“桓勿言的祖父,是先帝登基之初,头一场科举的状元,后因为人太过刚直,受先帝厌弃,被贬流放……小民的知己亦承袭这份刚直,因发现坪洲刺史邹承晖有营私结党、暗置私兵的秘密,被邹承晖派人追捕。” “……他不愿连累亲族,亦不愿连累小民,故而一直逃避小民追问,是小民逼迫他说出实情,作主助他逃离,但小民身后亦有亲族,民不与官斗,纵然小民身后是勤泠莫氏,可巨富之家无权便也无势,钱财之能并非万能,小民……迫不得已,才来求见大人。” 莫枳说完这番话语,起身长揖到底,久久未起,几乎屏住呼吸。 屋中一片死寂。 门外是酒楼喧嚣,哗然谈笑,门内却好似落针可闻,让人心如擂鼓,越发紧张。 气氛沉凝,杯盏忽而被一只手推至身前。 霍皖衣贴附在谢紫殷身侧,气息交汇:“喝一杯?” 谢紫殷拿起酒杯,却也未饮,反而就着这只手,以尾指轻抚他颊侧肌肤,轻笑道:“为他求情?” 霍皖衣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 他随口继续,“我连为了自己都不懂得求情,怎么还可能帮别人。” ……这确实是个明显至极的道理。 饮罢醇酒,谢紫殷放下酒杯,淡淡道:“你要我发作邹承晖?” 莫枳眼前一亮,急忙道:“小民两人都深信新帝是盛世明君,绝不会坐视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为人不正的官员留在朝堂,继续贻害百姓,戕害天下生计……” “新帝是明君。” 谢紫殷冷冰冰打断莫枳的话语,似笑非笑道,“可我未必是个好官。” 声音戛然而止。 莫枳感觉自己的呼吸瞬息凝滞。 然而霍皖衣就在此时笑了。 发出笑音,当视线尽皆落在他脸上时,他秾艳漂亮的颜容带着笑意,越发显得昳丽绝色,难与之争辉。 霍皖衣道:“莫公子,以前是我在自救,如今风水轮流转,该是你自己救自己的时候。”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眼底隐隐聚拢了些许光彩。 “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意味深长地反问:“还有力气付出代价么?” 霍皖衣睫羽一颤。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莫枳意识到与谢紫殷的交锋绝不轻松,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譬和霍皖衣交谈,能被这个人看得清楚,利益没有冲突,于是合作会十分轻松。 但是谢紫殷是不一样的。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权贵,是新帝登基时亲自赐旨擢升的丞相。 这是屈指可数的心腹权臣。 谢紫殷本身就有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 ——莫氏在谢紫殷的眼里,分量未必很重,莫枳的身份放眼天下,也只有如谢紫殷这样的权臣,才能将之轻视,甚至无视。 莫枳骤然出声:“陛下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究其本质,便是想要根除先帝留下的顽固旧疾,如邹刺史这样的人,便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的‘旧疾’,他留在朝堂一日,便多做一日的坏事。” “他结党营私、暗置私兵,就算再细心也会露出马脚,桓勿言能发现——陛下、陛下必然也能发现!”莫枳脑中灵光乍现,急急道,“陛下知道,可是陛下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陛下还在等,等更多的人浮出水面,等邹承晖忍耐不下去,联系更多与他一样心有反意的旧臣,届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所以。 莫枳瞪大眼睛,声音略高过那些喧嚣嘈杂:“桓勿言在盛京,以邹刺史的人脉,在盛京却这么些时日也未听到风声,阮公子更是对此次合作没有多少兴趣……桓勿言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因为,陛下知道这整件事……陛下,也在帮助我们?” 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来,莫枳大口大口地呼吸,似溺水般急促喘息。 他圆睁双眼,盯着谢紫殷俊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面容。 良久。 谢紫殷取下腰间折扇,缓缓敲叩桌沿。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笑起,语声懒倦:“……还算聪明。” 在莫枳虽有预料却仍觉震惊的注视下,谢紫殷站起身来,斜阳晚霞笼罩,映衬得他发冠两侧垂落的玉珠翡绿,棱角绯色摇曳。 修长的手指将折扇寸寸展开,那朵鸢尾花跃然入眼。 谢紫殷道:“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莫公子,事实如此,你还想谢某做些什么呢?” 不知是被这一瞬惊艳,亦或是谢紫殷周身气势太过强盛。 莫枳迟迟未能言语。 直至谢紫殷转身踏出房门,他才找回声音。 “……丞相大人!”他唤道,“如果没有、没有我帮桓勿言逃跑,这件事,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因为陛下也会帮他?” 谢紫殷侧首看他。 还未开口,霍皖衣已道:“是你害得我和你一起被囚禁,陛下才帮了他。” 莫枳一怔。 霍皖衣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桓勿言不靠你,走不到盛京,你若不来拖我下水,也还请不动谢相大人进宫传话。若没有这件事,桓勿言还不至于这般安全。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作者有话说: 莫少:原来谢相也是个大美人!(狂喜) 莫少:相府一定不缺醋吧! 谢相:缺个死人。 莫少:(跪下了)
第37章 心苦 长街之上喧嚣依旧,人潮涌动,接踵擦肩般热闹。 霍皖衣撩开轿帘的一角。 天光从外透来,将他秾艳昳丽的脸庞映出霞色,衣襟缀嵌的玉珠泛起柔光。 他同谢紫殷坐在轿中。 身前的矮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水果,偶尔会嗅到其中传来的清香。 霍皖衣望着窗外风景。 他沉默片晌,在轿子摇摇晃晃的前行中,忽而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紫殷亦在看窗外的风景,那双幽深的眼睛倒映了街巷人群,色彩绚烂。 闻言,谢紫殷收回视线,反问道:“回答你什么问题?” 霍皖衣道:“我告诉莫枳的答案,究竟是不是对的?” 谢紫殷唇角挂笑,慵懒道:“你认为是不是呢。” “我认为是对的。” “那便是对的,”拇指抵着扇柄摩挲,谢紫殷靠坐轿厢,偏过头又道,“可那又如何呢。” “我是为了陛下才会插手这种事情,虽说邹承晖有营私结党之举,可他未必是条最大的鱼,他需得引出更多的鱼儿,桓勿言的生死,可轻可重,我只是认为他理应重上两分。仅此而已。” 如此轻巧的一番话语。 甚至是无情冷漠的。 而谢紫殷的神情毫无瑕疵,纵然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那张脸上,亦看不出任何破绽。 可霍皖衣又问:“难道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我?” 摩挲着扇柄的动作细致温柔。 如同谢紫殷含笑看来的目光,除却笑意,其中如何情绪,没有半分能被窥探。 “我为什么要有理由是因为你?” 这句反问不无道理。 他与谢紫殷之间,能说得上多少旧情?再深刻,也被他刺得七零八碎,不能还原。 但是霍皖衣还是动身。 他坐到谢紫殷身旁,倾身,侧脸抵着华贵的衣物,紧紧贴着谢紫殷的手臂,轻声道:“谢相大人不是喜欢我这张脸?我以为……你多少会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想过救我。” 语调柔情得好像他们即是暧昧难分的情人。 任由泛着凉意的扇骨拍打自己的侧脸,霍皖衣由着谢紫殷的动作,艳色横生的脸庞笑意盈盈:“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呢?夫君,你进宫面圣,将桓勿言算计进这场局中,让他这个并不重要的人变得重要……是因为这么多理由中,有一个,是要保证我的安全。”
135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