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有薄情的唇。 他生得昳丽多情,却偏偏心肠歹毒。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脸侧停了片刻,或许想要抚摸,亦或许恨不得划一道伤口。 却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谢紫殷收回手,淡淡道:“我喜欢看灯,你不知道。” 霍皖衣不在意地接话:“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谢紫殷道:“所以我在看灯。” 霍皖衣便问:“灯有什么好看?” “我喜欢看灯,灯就好看了。” 他听谢紫殷如此回答,便觉得落在眼底的璀璨灯火,竟也如他寂寞。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陛下准备亲临天街盛会吗?” 谢紫殷道:“陛下会来。” 他又问:“相爷不打算陪着陛下共赏盛会?” 谢紫殷懒懒倚靠栏杆,红衣赤痣,眸深如夜,闻言,似笑非笑般应他:“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话音刚刚终尾,新帝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众人簇拥下登临阙楼。 幽寂的阙楼瞬息间嘈杂吵闹起来。 多少官员凑到谢紫殷身边,拱手施礼,言笑晏晏,举止间极尽谄媚。 霍皖衣退后两步,稍微离得远了一些,他倚在角落的圆栏旁,眺望楼下华景,空洞枯寂的眼睛里终究有了几分凡尘人气,光色氤氲。 他也曾如此风光。 但此时回想那些风光时日,亦不觉得有多快意。 比之孤独地站在人群之中听尽谗言夸赞,声声句句吹捧。 他还是更喜欢听谢紫殷一字一顿告诉他。 ——“永远”。 哪怕永远的界限只有一年。 他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永远。 霍皖衣又看过一时明亮光彩,直到新帝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叶征道:“你也喜欢看灯?” 他滞涩一瞬,旋即轻松笑答:“陛下喜欢?” 人群三三两两散在阙楼上,看似空荡,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们,无数双耳朵在听他们谈话。 新帝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雍容,眼睛映着楼外烛灯,金光熠熠:“难道不是谢相喜欢?” 叶征言罢,转头道:“谢紫殷,你给朕过来。” 那道被簇拥在旁的人影便转过身来。 谢紫殷走近道:“陛下寻臣有什么要事?” 叶征问:“你的夫人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看灯?” 谢紫殷没有看他,只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叶征道:“这难道是秘密?” 谢紫殷道:“不是秘密,但如果人不愿知,就会一直不知。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人生在世,装糊涂比真清醒有用,所以陛下也该让别人能装一装糊涂。” 叶征哑然失笑,偏头看他,问:“谢相的意思是你犯了欺君之罪?” 霍皖衣却道:“臣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他答得取巧,也未惹新帝发怒,叶征至多又笑了几声。 但这笑声将将落尽,新帝忽然后退两步,急急道:“什么人!” 有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劈来。 它特别亮,在缤纷的灯火里绽放。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有人行刺,在这天街盛会,最容易行刺成功的时候——新帝不比先帝忧虑,明显没有带上多少侍卫随行。如此才能有人轻易潜入阙楼来行刺。 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机。 霍皖衣的眼角余光瞥到许多人后退,亦有人咬着牙冲上前来作挡。 他不想丢掉这个机会。 他的目光从新帝的面容上滑过——没再迟疑。 在罗志序吼叫着冲上前的刹那,霍皖衣已经先一步上前作挡。 他为先帝挡过一刀。 知道如何才能伤得不如那次重,又不会轻到白挨一刀。 他这样想。 然后他向前,伸手—— 却又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心跳一滞,他顺着那扼住自己腕部的力道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熟悉的手。 而他没能看到更多。 因为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刀已劈下,从他上臂肩前划出一条伤口。 鲜血浸流,叶征看了拽他的人一眼,神情有些微妙,厉声道:“还不快抓住刺客!” 刺客单手执刀,是短刀,墨发凌乱遮盖眉眼,只让人看到刀上的血红。 “我要为先帝报仇!”刺客高声大吼,“先帝才是盛世明君!你不是!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也是为先帝而死!我还有无数同僚相助,迟早有一日,你会从皇位上滚下来——” “唔——” 凌空射来的箭矢穿透刺客执刀一侧的肩膀,刺客闷哼一声,冷汗瞬息浸透衣衫,罗志序冲上前去将刺客按倒在地,与此同时怒吼:“你们还在看什么!护驾、护驾!” 众人手忙脚乱慌作一团,叶征倒是平静:“先回宫罢,这件事,所有人都要给朕一个交代。” 官员们面如土色,神情间都有些慌张。 反而是以前声名不显,最近才赶回盛京重新上任的罗志序态度极佳。 罗志序道:“陛下,臣打算再盘问盘问这个刺客。” 叶征看了过来,打量片刻,颔首道:“这件事交给罗卿,朕很放心。” 罗志序先躬身一礼,告辞而退。 众人见叶征不动,也不敢开口,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叶征的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良久,新帝叹息一声,在官员们的簇拥追逐下离开了阙楼。 太痛。 霍皖衣想,自己明明能挨一刀,不算太重,要挨得有利可图。 但他现在痛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和床榻间的痛不同。 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好像人都要跟着这一刀烧成灰烬。 ——他有挨这一刀的理由。 因为他要往上爬。 总要爬到一个教自己心安的位置,哪怕付出很多代价。 然而在他动身挡刀时,谢紫殷拽住他手腕的这一刹那,霍皖衣意识到,他挨再多刀,都没有理由。 ……这是新帝的局。 一场注定要让人受伤,也必须有人受伤的局。 新帝要用这件事做更大的事,所以哪怕不完美,一看尽是瑕疵,它也仍旧有作用。 而没有霍皖衣,也有另外的人。 他在这个局中挨一刀最不值得。 不值得。霍皖衣抖颤着睫羽,他好似流尽了泪后,终究要开始流尽他冰冷的血。 他觉得很痛。 谢紫殷捏住他手腕的力道重得惊人,他甚至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在伤口,还是痛在手腕,是伤口更先变得狰狞,还是骨头更先被捏断。 霍皖衣终究还是哭了。 他兴之所至,亦未哭过。因为自认流尽了眼泪——所以坚持一份幼稚天真的冷漠,绝不在谢紫殷的眼前落泪。 可他还是痛,他满眼是泪,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受不住这种痛。 他轻喘着气、发着苦音,他对谢紫殷说:“……我疼,谢紫殷,我疼。” 重叠焰火影中,灯花飘摇的阙楼丹楹刻桷,衬得谢紫殷俊美的面容又添几分侈丽。 谢紫殷将他的手往怀里拉近,半搂半抱着,垂下眼帘端详这一条伤口。 看得很仔细,却不见谢紫殷有多少动容神色。 霍皖衣又痛苦地喘了几口气。 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意识到这大抵是伤得有些重,再也撑不下去。 他动唇开口:“……疼。”只说这一个字。 于是谢紫殷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转而在上摩挲。 谢紫殷抬起眼帘,眼底漆黑无光般幽沉,眉间朱砂与最后一场烟火辉映。 天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谢紫殷轻笑道:“疼啊……” 他垂下头,凑到霍皖衣的耳边:“让我猜猜,你原本是想让它落在这里,竖着一刀,以那把匕首来说,伤口不会太严重。” “可是你没想到我居然会拉你一把,这一刀居然从手臂直接划到肩膀。” “你是聪明人,我猜到你要挡这一刀,也必须是你来挡这一刀。” 他带着些许怜惜,指下抚摸过霍皖衣的嘴唇,下颌,最终停在冰凉的眼尾,摩挲那片泪痕。 他吻了吻霍皖衣的眉间。 ——他如此温暖,如斯柔情,似珍爱一个宝物般轻声细语,低声呢喃。 “但霍皖衣,我是真的想让你死的。” 这是霍皖衣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你这样显得我很傻。 谢相:四年前我也挺傻的。 霍皖衣:啊……今天天气真好,啊痛痛痛。
第26章 林间 冰凉。 这触感让霍皖衣想起隆冬时节还未结冰的河水。 冷得刺骨,划破肌肤,将源源不断的冷意铺满身体,直至失去意识,成为黑暗的俘虏。 他感觉呼吸困难。 好像自己已身处没顶的河水中。 他张开口,又觉得好像无法呼吸,水波正随着他陷落的身体不断涌来。 他陷得越来越深。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聚拢又散开的光,费了点儿力气,他才打起精神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里十足陌生。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有人伏在他的床边小憩。 那也是张陌生的脸。 霍皖衣呼吸一滞,他挣扎起身,被包扎好的伤口隐隐作痛,而他浑然不觉,翻身下床,动作间牵扯到肩膀,痛得他额前生出几滴冷汗。 他默不作声地往屋外走去。 在手即将触碰到房门时,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唔,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那是与之很相称的声音。 天真,不谙世事,欢快而纯粹——但对于霍皖衣而言,这好像是无数年以前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 听到这种声音。 他被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回床榻,坐下,她望着他的眼睛在笑:“你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去找阿爹,阿爹会告诉你的……还有,你伤得不是很厉害啦,阿爹说不会影响你去科举。” 她很快跑到门前,拉开门,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的科考直接就是殿试喔,是送你来的哥哥说的,他说你醒来之后就告诉你这件事,说你一定会开心的。” 清光从高高的天空洒向大地,碧空如洗。 她背着光站在那里,认真地重复那句话:“他让我说……唔,说——你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少女并不知晓这四个字对霍皖衣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想,这一定是个很美好的祝福,或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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