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祯走近,此曲越听越熟悉,知道他看清弹奏此曲的人的样貌,才发觉,能追踪他所有踪迹却不被他发现,更是选此处相聚的人,除了他没有旁人。 “林壑。”楚祯平静道。 琴曲倏然一停,林壑甩袖起身。 他容貌端庄,一身白衣,高梳发髻,黑发如瀑,面上浅笑,好一副光风霁月的姿态。 反观楚祯,满身泥泞,衣不蔽体,面容消瘦,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林壑见楚祯如今如此狼狈,眼中的笑意一瞬消了下去,上前便要拉住楚祯看看还有哪里有伤,却被楚祯不动声色躲了过去。 他伸出的手一顿,很快苦涩一笑,道:“看来你还在怨我,当年我对你的处处躲避。” 谈及此事,楚祯就头疼。 他自小在漠北出生,在漠北长大。 父亲为他在漠北的一个边陲小镇找了个私塾,在那里他认识了大他五岁的林壑。 彼时他不懂亲疏之别,自己喜欢谁,便与谁亲近,丝毫不管对方是不是与他一样总喜欢对人掏心掏肺,只管一股脑贴上去。 初始,便把林壑吓了一跳。 楚祯觉得,这个哥哥有才华,有气度,与私塾上其他同学完全不同。便整日缠着他问学问。 每次林壑为他解答清楚,楚祯就高兴。再一打听,林壑家徒四壁,私塾上读的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抄出来的。楚祯便经常往林壑家里送贵重的玉石器。 被林壑拒绝过几次后,楚祯转而就开始送笔墨纸砚。 当时私塾的同学们好书不怎么看,那些被先生明令禁止的禁书倒是看的起劲儿。 分桃之谊、断袖之癖,早就传开了,甚至讨论的不亦乐乎。 再看楚祯如此热烈,而林壑避之不及,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猜测,在同学间便传的越来越难以入耳。 楚祯听不懂,林壑大他五岁,却是十分明白。 从那时起,林壑便时刻躲着楚祯,最后连学堂都不去上了。 起初楚祯只当林壑是不愿受嗟来之食,再后来,他便知道了,林壑是因为他才不能来私塾读书,他也知道了,自己对朋友的这种热烈之情,乍看真情可感,实则自私自利,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 楚祯当夜就和父亲请求,离开私塾,再拜托先生,将林壑请回来。 收拾书箧那天,只有林壑来送了他。 他们相顾无言,许久,才异口同声道:“对不起。” 话毕,寂静再次漫延。 还是楚祯先打破沉默,笑着说:“林壑哥哥,此去一别,有缘再见。” 自那之后,楚祯再未有林壑的消息,也未去特意打听。 不过对于楚祯来说,他镇北侯之子的身份,再加上十一岁那年遣送回长安的动静闹的沸沸扬扬,以及前不久的长安之变,楚祯想,林壑再不想听到自己的事迹,民间的传闻也会不听话地自己跑进林壑的耳朵里。 “在想什么?”林壑问。 楚祯恍然回神:“在想,林壑哥哥此行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林壑示意楚祯坐下饮茶,边为楚祯斟茶边道:“不是我来找的你,而是你我——真的,有缘再见了。” 楚祯顺势坐下,却想到当年为林壑带去了那么多困扰,心中愧疚之意愈来愈强。 他忍不住道:“当年是楚祯不懂事了。” 林壑未抬头,却反驳道:“不,是我。” 楚祯不甚明白,但看林壑信誓旦旦的样子,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作罢。 “那夏侯虞……”林壑倏然问,又猛地停顿,粲然一笑道:“是我大逆不道了,应是当今圣上,你与他之间如今可是已水火不容?” 提及夏侯虞,楚祯眼中明显多了许多痛苦,那是林壑从不曾见的。他从不曾在恣意少年将军的楚祯眼中看到——如此哀伤的神情。 林壑心尖似被针扎,痛了一痛。 楚祯释然一笑:“嗯,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这一笑,让方才扎进林壑心中的针,像是转着圈一样拔出,酸涩之感远胜方才的痛楚。 他便也一笑,掩饰道:“城关外的通缉画像,一笔一画,都无一不刻画出你楚祯独有的神韵。据我所知,宫中最顶尖的画师也做不到。说他真的要你死,此论断,在我处便是头等的存疑。” 楚祯如何看不出那画像,是出自夏侯虞之手,只是他自己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林壑见楚祯不言语,发觉楚祯手指发抖,便看出是饥饿之兆,便道:“我离开漠北后,四处游历,在此处开了一家书堂,做教书先生。你可随我去寒舍暂歇,再做打算。” “恐怕不行,我还有朋友在郊外破庙中。”楚祯婉拒道。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不用担心,渡城很安全,此处太守是我的忘年交好友,我已打好了招呼。”林壑不急不缓说道。 这下,楚祯无法再拒绝林壑,而且夏侯般真的需要立刻救治。 “多谢,林壑哥哥。” 林壑听罢笑笑,倏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云、齐——是个很配你的表字。 “还有,你可以唤我静宽,林静宽。”林壑说罢站起,拂袖离开。 楚祯登时怔住,立在原地,看着林壑的背影迟迟动不了一步。 他犹记得在少时私塾,他还不知表字应是父辈或师辈才有资格所赠。 当他读到那句“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时,便打趣林壑。 “林壑哥哥,此首鹧鸪天中有你的名字!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正巧你曾说,你读书的志向也并不是入仕做官。倒不如表字取作‘静宽’二字,十分配你。” 作者有话说: 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段成己 鹧鸪天·谁伴闲人闲处闲
第53章 落草 “我看你那位朋友,身体已是无碍,只是神智还有些痴傻,你不必再担忧于他。不如好好照料照料你自己的身子。” 林壑每日下了学堂,便来看望楚祯,今日更是带了药堂的大夫,给楚祯把脉。 “我寿数不长,是天定的,静宽兄不必为我忧心。”楚祯坦然笑笑道。 林壑听罢,眉宇间显然添了几分怒气,但看楚祯神态自若与大夫交谈,便生生压下了皱起的眉头。 “今后你要作何打算?”林壑问。 楚祯:“往西南去,去寻我父亲的亲信。” “那你这位朋友……” 楚祯倏然抬头认真道:“还需劳烦静宽兄帮忙照料一些时日,我尽快回来。” 林壑:“你何时动身?” 楚祯略思索道:“三日后。” “我有一匹好马,是边关的朋友送与我的生辰礼,我将它交给你。” “这怎行,它可是静宽兄的生辰礼。” 林壑笑笑,并未反驳,而是拉着楚祯就来到后院马棚。 不等林壑介绍,楚祯一眼就看见马棚中那匹红棕色的骏马,矫健的肌肉在一众马匹中很是显眼。 楚祯眼睛一霎亮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抚摸着马鬃。 林壑缓步跟在后面,始终轻笑着注视着楚祯。 “这真是匹好马,在漠北都难得一见。被圈在城中得不到锻炼,却还能维持如此矫健的身姿。静宽兄,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呀?” 话音一落,楚祯便知自己僭越了。能得如此好马的人,定不是寻常人等,更何况随随便便就送出,估计身份大约是不可说。 果然林壑未正面回答,而是劝楚祯:“既然你喜欢,你便放心骑走。我不会纵马,如此好的骏马,放在城中属实是可惜了。” 楚祯:“此马可有名字?” 林壑摇头:“云齐为它取个名字罢。” 楚祯呼吸一窒,曾几何时,夏侯虞送自己彩犀时也要他取个名字。楚祯很快回神,笑说道:“不了,马儿就该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拘束。” 楚祯转而抱拳道:“多谢静宽兄。” 看着楚祯如此高兴,却还是对他多用敬语,万分疏远。林壑嘴角缓缓落下。 此马并不是什么所谓好友相赠生辰礼,而是他算出了楚祯来到渡城的时日,提前了半个月,托人去漠北重金买来了这匹上等的马。 他知道楚祯一定用得上。 楚祯:“静宽兄,既然我得了如此好马,我今日便上路,早日回来。” 林壑:“也好,你朋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嗯!”楚祯重重点头。 一片落叶突然飘至楚祯头上,他未察觉。 林壑伸手想为楚祯摘去,楚祯下意识一躲,林壑的手倏然滞在半空中。 很快,他发现楚祯看着他面露尴尬,他立刻收回手,笑着解释道:“教书教久了,把你也当做小孩子了。” 楚祯也笑笑,自己拿下了那片落叶。 入夜,楚祯带上了大夫为他开的可以抑制毒性的药材,林壑一路护送他至渡城城关。 “云齐。” 楚祯调转马头,眼神询问林壑还有何事。 林壑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刀,“带着防身。” “多……” “一柄刀而已,不要动不动就谢我。楚大少爷多年未见,倒是礼貌了不少。” 林壑怕楚祯觉得窘迫,故意后半句大渠道。 不提还好,一提,楚祯又想起年少时不懂事给林壑带来困扰一事。 他便也释然笑笑,“好,我快去快回。” “嗯,快走吧。” 楚祯策马疾驰,片刻功夫,人影已经消失在林壑眼中。 林壑一直维持的淡淡的笑,在那一瞬轰然坍塌。 他好似累极了一般,整个肩膀塌了下去。 “先生,你快歇歇吧。自从楚公子来,你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没来前,你也日日夜夜忧心着。”林壑的老奴在一旁说道。 林壑虚弱笑笑,“不妨事,睡一觉便无事了。对了,让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放心吧先生,都按照你的吩咐办下去了,若楚公子半月内未回来,就按照你交代的去办。” 林壑点点头,说句:“钟伯,辛苦了。” 老奴叹了口气,道:“先生你说你这是何苦,这又是重金购马,提前一个月打点城关侍卫,又为他铺好了后面几个城关的路。可楚公子的心明显不在先生你的身上啊。” 林壑听罢,并未做多哀伤之举,反而坦然笑道: “如今种种,皆因我当初的胆小退缩,是我自己活该了。” 楚祯一路快马疾驰,丝毫不敢耽搁。 稍感不适,便用药顶上。 这一幅早就破破烂烂的身子,倒也没必要多么珍惜。 他往西南找,一路发现了那支小队的痕迹,由此,他追进了一座山谷。 刚一入腹地,楚祯便觉察出不对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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