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一旁桌上的酒壶,拔开塞子闻了闻:“唔,真香!卓公子,烤了这么久的火,你渴不渴?我这里有上好的烧酒,给你来一口?喝下去,肠穿肚烂,七窍流血,你说你的情郎见你这副模样,他还会不会喜欢你?” 听到“情郎”二字,被严刑拷打的青年嘴角虽渗着血,却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看来真得让你再尝些厉害的!” 段展眉正要向前走去,旁边有手下推门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脸上顿时绽放扭曲的笑容:“来得倒是巧,就让他们做一对绝命鸳鸯吧。” 、 聂云汉被时雨带进了绿绮琴的正堂,也是这里最大的一个厅,名叫宝篆厅,此厅美轮美奂,环境高雅,只有招待官员和贵客时才会开放。 此时厅内四处挂着白布,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模样,四侧摆着落地的烛台架,无数支蜡烛全部点燃,将这大厅映得灯火辉煌。 堂前停着一个华丽的楠木棺椁,棺盖没有盖上,苗笙躺在里面,面色平和,脸颊上仍有些微红晕,似乎只是沉沉睡着。棺椁一角撑着一杆巨大的引魂幡。厅门四敞大开,晚风吹了进来,将引魂幡吹得徐徐晃动,这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凄凉。 聂云汉与苗笙相识不久,知道这人脾气虽有些怪,但本质性情单纯,待人也至真至诚,着实不该有此下场。 此情此景,他心中不免唏嘘,替苗笙觉得不值。 聂云汉环顾宝篆厅一圈,回头看着时雨,厉声道:“我的人呢?!” “莫慌,云闲公子很快出来。”时雨话音刚落,便听到侧厅门口处传来“哗啦”“哗啦”锁链的声响,他便笑道,“喏,这不来了。” 聂云汉拔腿便跑,他身形一动,时雨身后的若干手下突地将他围了起来,齐刷刷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时雨好整以暇道:“聂公子还是稍安勿躁吧。” 聂云汉顾不上理他,止住脚步,眼睛紧紧盯着侧门,他许久没有这么紧张过,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先从那门里出来的,是段展眉,他腰上挎着刀,右手里拉着一条极粗的锁链,锁链大半滑在地上,摩擦出“格楞楞”的声音,听得直让人背后发冷。 段展眉见了聂云汉,得意地冲他道:“终于得见阁下真容,跟画像倒是一致,果然一表人才,也不枉卓公子对你痴心一片。” 说罢,他回头看了侧门里一眼,使劲拽了一把那锁链,喝道:“出来啊!” 锁链那头牵出一个踉跄的身影,那一刹,聂云汉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卓应闲只穿了里衣和裤子,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沾满鲜血,紧紧贴在身上,暴露出浑身上下无数鞭打过的伤口。那原本挺拔如翠竹的身姿,也因为受伤而微微佝偻着,像极了一条不堪重负的杨柳枝,颤巍巍地站在那,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他散落的长发中依稀露出一只眼,是那可爱的猫儿眼,此刻闪了一瞬便黯淡下去,却还努力地冲聂云汉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 锁链声复又响起,卓应闲突地往前一探头,跌跌撞撞走了几步,长发散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半张脸肿了起来,方才被头发挡住的另一只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然而更让聂云汉心碎的是,他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此刻正箍着一个一掌宽厚实的铁颈环! 坚硬黝黑的铁颈环,将卓应闲脆弱纤细的脖子整个包裹起来,上面拴着锁链,那锁链每动一下,那脖颈仿佛就要被扯断似的,被迫向前伸出一分。 卓应闲看着聂云汉,努力睁大眼,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状,轻轻嚅动嘴唇道:“汉哥……我……我没事……” 他浑身上下疼得难受,脚上伤口更是扎心的疼,每走一步都像走在钉板上,整个人虚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句话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可聂云汉听见了。 他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眼眶发酸,心口处像是爆开了,一股液体涌上喉头,嘴里全是铁锈味,怒吼道:“阿闲!” 宝篆厅空旷得有了回音,这声大吼在厅内盘桓着久久不散,而那些把刀架在聂云汉脖子上的人,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掀飞了。 聂云汉双眼赤红,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挣脱束缚之后,挥着刀向段展眉冲去,时雨见状不妙,抽刀拦在他身前,却被对方眼中的怒火震慑得怔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聂云汉的刀已经劈了过来,他完全没有过招的意思,唯一的目的就是速战速决,每招都是杀招,冲着夺命而去。 继上次迎战凌青壁之后,时雨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恐怖的时刻,对方的战意和杀意都让他颤抖,无力抵抗,却又不敢罢手,只能堪堪防卫。 就在这一刻,锁链晃动的声音再次传来,段展眉冷声道:“聂云汉,你想你的小美人死么?!” 聂云汉一脚将时雨踹出几丈远,转身盯着段展眉,目眦尽裂,一字一句道:“放、开、他!” 段展眉作死般地再次一扯手中锁链,卓应闲被迫向前更进了一步,突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呛得他咳个不停,咳得聂云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紧紧攥着刀柄,拳头咯吱作响:“阿闲……” “汉哥……”卓应闲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真……没事,你小心……” 刚才被掀翻了一地的那些手下再次围了过来,可是他们一个个举着刀,却没有人敢冲上来,谁都能看得出来,聂云汉这是拼命来了,自己技不如人,谁先出头谁先死。 聂云汉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水貔貅这种江湖草莽,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的做派,擒贼先擒王,盯住段展眉就行。 可对方确实抓住了他的软肋,此刻聂云汉盯着着他俩,却不敢擅动一步,他真的怕段展眉再一扯,会将卓应闲那纤细的脖子扯断! 段展眉看出了他的忌惮,有恃无恐,抓过卓应闲的肩膀,对着他右肩那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狠狠捏了下去! 卓应闲疼得已经眼冒金星,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却还发狠地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 他知道段展眉就是要用自己来折磨聂云汉,他便不能再表现出更虚弱的样子,否则那个呆子会真的不敢下手。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小美人为了救你兄弟受了伤。”段展眉狞笑着,手上用了力,鲜血从卓应闲的里衣上透了出来,红得触目惊心,“他本不是赤蚺,何苦掺和进来?看他这样,你心里什么感受?” “不……是……”卓应闲眼前发黑,艰难开口,“别……别管我……” 聂云汉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没能发出声音,他沉默地注视着卓应闲,那眼神阴沉,别有深意。 卓应闲盯着那双眼,似乎读懂了什么。 片刻后,聂云汉望着段展眉,哑声道:“你放开他,换我,你想怎么折磨我都行。苗公子的事算在我头上,跟他没关系。” “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们所有人的错!”提到苗笙,段展眉勃然大怒,咆哮道,“若你们不来五陵渡,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是你们害死了他!” “大曜天大地大,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到这儿来?!我们跟你们和独峪人的仇怨毫无关系,为什么笙儿死了,你们却还都活着?!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好!我偿!”聂云汉平静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卓应闲无助地看着他,一直摇头,喃喃道:“别……汉哥,你别……” 怒意和悲意在心中凝结,快要将胸口撑爆,聂云汉倒抽一口气,堪堪忍住,避开卓应闲的眼睛,紧紧盯着段展眉:“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吧!” 段展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到我笙儿棺前,先去磕一百个响头。” 卓应闲大喊:“别去!” 谁知他一动,段展眉又扯起了锁链,一把把他扯了回去。 聂云汉心揪得生疼:“阿闲你别动!我没事!死者为大,叩几个头折辱不了我!” 他走到苗笙棺椁跟前,郑重其事跪在台阶上,一下下磕着头,寂静的大厅里只听到“咚咚”的声响,只磕了十个,他的额头就已经见了血。 卓应闲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那么疼,他都没掉一滴眼泪,可他就是见不得这个人被人欺辱。 聂云汉直起身子,望着那棺椁,大声道:“苗兄,聂某多得你照拂,无意害得你如此下场,特在此赔罪。望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早日转世投生,将来生在好人家,得一真心人举案齐眉,莫再遇上那狼心狗肺之徒,白费一腔真情……” “住口!”段展眉想到苗笙临死前说的那句“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再听了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一派胡言!我与笙儿心心相映,你说谁狼心狗肺?你说谁白费真情?” 聂云汉完全不搭理他,继续磕头,鲜血从他眉间流下,险些糊住了他的眼,他又起身说道:“苗兄,你若厌了这一切,告诉在下,在下定帮你拔了这招魂幡,换你魂灵自由,往后再不受孽障纠缠……” 卓应闲远远望着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这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有着什么折辱都摧毁不了的坚强意志。他的汉哥就像一堵墙,一杆长刀,一面旗,只是看着,就令人欢欣鼓舞,浑身充满无穷的力气。 “够了够了!”段展眉恼羞成怒,大声喝道,“聂云汉!你给我闭嘴!!” 就在他注意力被聂云汉吸引之时,没料到身边的人突然动了。 卓应闲用尽全力,猛地一踩旁边墙壁借力,跳了起来,同时从半空中抖开那条牵在自己脖颈处的锁链,一圈圈绕上了段展眉的脖子! 接着他便体力不支摔了下来,“咣”地跌在地板上,那锁链因着高度落差骤然收紧,勒得段展眉顿时面色鼓胀发赤,险些翻了白眼。 聂云汉见卓应闲伤成那样又摔了一跤,心疼得无以复加,几步便跨到他身旁,将他抱在怀里:“阿闲……” 时雨见段展眉居然被缚,担心道:“主子!” 卓应闲虽无力,却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薅了一把铁链,威胁道:“别过来!” 现在投鼠忌器的变成了时雨等人,他与那一众手下围在台阶之下,寸步不敢向前,心急如焚地看着段展眉。 段展眉没想到卓应闲看起来柔弱,挨了一夜一天的摧残,居然还有力气,此番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着实讽刺!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是看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着笑着,又因聂云汉猛地拉了一把他颈间锁链,这笑声戛然而止。 那锁链长度有限,在段展眉脖子上缠了几圈,此刻他与卓应闲挨得极近。聂云汉烦闷地一脚踹了过去,正中他胸腹:“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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