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救出老聂,我们立刻回来找你,多保重。”左横秋冲他一点头,脚步飞快地跑到外间,翻出窗去。 卓应闲只觉得浑身困倦,疲惫地闭上眼,心道:“他一定会来的,我们还有端阳节之约呢……” 左横秋进了前院,以老杂役的身份示人,不敢走太快,边走边偷偷张望,在人群中看见了段展眉和韩汀,他们像是刚从元龙楼出来。 于是他有意靠近两人,便听见韩汀道:“独峪人肯定不能进黑市,他们一现身,我大哥一定会知道。不如明日你约上他们,我们三方见一面,若他们要的不是危险之物,我可以代为跟卖家商谈,能尽快装船发货。拖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段展眉一听大喜,拱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我与他们约定,立刻派人给你送帖。” “送帖不必了,明日巳时正,你带人到这里找我。”韩汀给了段展眉一枚竹片,左横秋并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怕被人识破,不敢过分张望。 韩汀将东西递给段展眉后,便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左横秋也无意耽搁,退后几步,转向侧门方向。 只是他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孩童的嚎哭声,心里莫名一颤,扭头望向元龙楼。 、 寒凝斋里,卓应闲几乎又快要陷入沉睡,被游萧这一嗓子忽地惊出一身冷汗,听得头顶房间里轰隆隆尽是噪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放心不下,强撑着从床上起来,扶着一切能扶住的东西,慢慢往门口挪。 出了寒凝斋,他才发现,这楼里此刻竟一个段展眉的人都没有。 段展眉这是跟韩汀谈完了?到底结果如何? “舅舅!舅舅……舅舅……我错了!” 游萧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撕心裂肺,卓应闲心中越发不安。 这孩子怎么会在上面?听起来小笙哥哥也在? 卓应闲扒着走廊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地爬上楼,热得出了一身大汗,当他推开斜月斋大门的时候,几乎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面前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 房间里桌椅都翻了,地面一片狼藉,苗笙靠在一侧琴台处,面色泛红,唇角带笑,看起来漂亮得无与伦比,可游萧跪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 “怎么回事?”卓应闲猛地扑过去,却因站不稳“咣”地摔倒在地。 苗笙本能伸手:“阿闲!你没事吧?刚刚我找了你好半天……” 他看着卓应闲身上正穿着自己那件梅花暗纹的外袍,顿时明白了一切。 “我没事,你怎么了?”卓应闲往他身边爬去,看看苗笙,又看看游萧。可前者挂着一脸怪异的笑,后者显然已经哭懵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苗笙仍是笑,看着卓应闲,眼角眉梢透着幸福:“我找到破局的办法了。” “什么?你……”卓应闲头仍是晕的,听了这话更不明白了——也不是不明白,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拼命阻止自己往那个方面想。 游萧哭得直倒气:“我给……给……段展眉……下药,舅舅……舅舅、他、他喝了……一壶酒,全……全喝了……” 像是被人一锤砸在了天灵盖上,卓应闲顿时眼前发黑:“……哪一种?” 苗笙却并不像中毒,只像是醉酒,脸颊艳若桃李:“别管哪一种,喝了那么多,恐怕神仙在世也难救了吧,于我倒是一种解脱。” 方才他看见游萧掉在地上那瓶子,想起这像是聂云汉给卓应闲的那瓶“醉芙蓉”。 他听卓应闲说过,这药效发作之后,人脸上会呈现芙蓉花般的颜色,嘴角会微微翘起,像是在笑,死后这笑容便也会印在脸上,显得平静而美好。 握住这药瓶时,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别的,反而是:“如此甚美。” 也许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吧,叫我在此撞见萧儿。 那就让我替展眉喝下这壶酒,前世今生一笔勾销。 于是他才支开游萧,以免孩子在这里碍事,也怕卓应闲真的惨遭毒手。 游萧做贼心虚,被苗笙当场捉住后,脑子一片空白,浑浑噩噩下了楼。 苗笙怕赶不及,门都没敲便推门进了斜月斋。 段展眉见他竟不请自来,自然心生不悦:“谁叫你来的?” 韩汀早知两人是一对,便也没说什么,垂下头默默喝酒。 苗笙见侍女从旁斟酒,一把夺过她手中酒壶和酒杯,低声道:“你下去吧。” 侍女福了一福,匆忙离开,苗笙坐在段展眉身边,冲他一笑。 段展眉压低声音,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绿绮琴有贵客来,我身为老板,自然应该来敬一杯,不然也太失礼了。”苗笙将手中酒杯斟满,端至唇边,迟疑了一瞬。 喝了这杯,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抬眼看了看段展眉,莫名浮起一个刁钻的念头,笑得开朗又狡黠。 段展眉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可这笑……仿佛经年未见了。 就像是十多年前梅花树下那个让他惊鸿一瞥的少年,又回来了一般。 于是段展眉的表情也柔和了一瞬:“既是要敬酒,怎么又不喝?” “许久没喝梅花酿,这第一杯,你来喂我如何?” 旁边韩汀尴尬得不敢抬头,段展眉闻言神情一滞:“有贵客在此,不可失礼!” 于是苗笙便笑着看他,桃花眼里像是汪着泪,似哀求,又似勾引。 许久没见这人对自己说软话,段展眉见了这副面孔,完全抵抗不了,又想着他脾气疯,万一自己坚持不肯,一会儿闹将起来,场面会更难看。 于是便接过酒杯,伸长手臂递到苗笙面前,明明心里软绵绵,却还得虎着脸:“喝吧。” 苗笙微微笑着,凑到段展眉手边,喝酒的时候眼睛一直瞥着看他,那柔情蜜意似乎被梅花酿还要甜。 末了还轻轻舔了舔段展眉捏着酒杯的手指,害得他心里突地一跳,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便生怕失态似地连忙撤回手,没成想却被苗笙攥住了手腕。 苗笙只是从他手中夺回了杯子,再次斟满,向旁边韩汀举杯:“尽露小儿女情态,叫雷三哥见笑了,苗某自罚三杯。” 刚刚那第一杯下了肚,之后便再也不难了。 苗笙只希望,这药效发挥得慢一些,可别叫这雷三哥误会是展眉要害他才好。 一杯又一杯,三杯下去,那漂亮的青瓷酒壶里只剩了小半壶酒。 韩汀看不下去,阻止道:“苗公子慎饮,酒多伤身。” “无妨,今夜我不曾饮酒,区区一壶而已,倒也耐得住。”苗笙说笑着,又给自己斟满,冲面前两人敬道,“祝二位生意兴隆,万事亨通。” 段展眉没了杯子,而韩汀杯中只剩一点残酒,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尴尬。 苗笙笑道:“你们今日喝了不少,不必再喝,领了我的心意便好。” 说罢他又将杯中酒喝干,再次满上,又说吉祥话,自斟自饮了几杯。 韩汀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道:“今日时辰不早,在下还是告辞吧。” 说罢他便起身,段展眉自然跟了上去,丢给苗笙一个不悦的眼神。 苗笙却冲他吃吃笑着,端杯再次饮尽,目送段展眉身影离去,目光缱绻,满怀眷恋。 段展眉送韩汀下楼,忙不迭道:“内子今日失礼,请雷三哥莫怪。” 韩汀摇头:“看苗公子像是有心事,段舵主还是好生怜取眼前人吧。” 莫像我大哥,整日对着一副棺材落泪。 两人刚从元龙楼里出来,周围守卫的随从便都跟着他们走,谁也没注意游萧气喘吁吁地跑进楼里。 他刚才神魂不守,走得远了才反应过来,想起苗笙看到那药瓶忽地红了眼圈,顿时觉得不妙,发疯一般地跑回来。 进了斜月斋,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那向来举止优雅的舅舅,此刻正懒洋洋地一手托着腮,一手拎着酒瓶,从细长的壶嘴里往口中倒酒,浅红色的酒液半数洒了出来,划过他的脖颈,滴落在白色的衣衫上,竟有些鲜艳夺目,像极了血! “别喝!” 游萧疯了,不顾一切冲过去,想把酒瓶从苗笙手里夺过来。 可他力气不够,两人推推搡搡,掀翻了桌椅,滚到地上,那酒瓶终于也脱手,剩余酒液洒出来,只有那么一点。 游萧手抖得几乎捡不起东西来,哆哆嗦嗦才打开酒瓶,发现里面已经见了底。 “舅舅!” 游萧顾不上哭,爬到苗笙身边,扒着他的下巴,试图想去抠他的喉咙:“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苗笙却不听话,摇着头,把他推开老远。 游萧再次爬过去,几次三番,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可是苗笙始终没有吐出一滴酒。 “舅舅!舅舅……舅舅……我错了!”游萧绝望地大哭起来,抓着苗笙的衣袖,搂着他的脖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萧儿给你赔不是,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自作主张,求你看我一眼,求你……求你……我们去找应闲哥哥,那个戴叔叔一定有解药,走吧……跟我走……” 游萧拉住苗笙手腕,拼命向外拖他,可是自己力气实在太小,苗笙喝醉了又太重,不论游萧怎么使劲儿,苗笙都一动不动。 他就那么靠着琴台,哼起了“有所思”:“当日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 唱到这里,苗笙突然停了下来,愣了一瞬,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游萧从未这么绝望过,他除了哭,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直到卓应闲踉跄而来。 卓应闲看到苗笙这般痴傻的模样,心如刀割:“小笙哥哥,你这又是何必?” 苗笙却像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游萧:“萧儿,过来。” 游萧扑进他的怀里:“舅舅!” “以前你最听我的话,现在还听不听了?” 游萧伏在他胸口,连连点头,声音闷闷:“我听!” “今日之事,责任不在你。”苗笙说话声音十分清晰,重重打在游萧的耳膜上,“我可以用别的方法阻止他喝这酒,但仍旧选了现今这一种。全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游萧搂紧了苗笙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是我……” 苗笙也抱紧了他,喝过酒的体温略高,那怀抱是久违的温暖:“你记住,杀人是不对的。无论你多恨一个人,都不该动这个念头。” “别把对方的错,换成自己的杀孽。” “以后好好念书学本事,寻一个互相爱慕的人,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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