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着开口:“儿听闻温酒官棋艺一绝,偶得一残局,有幸回京,便第一时间找了温酒官。” 姚百汌问:“怎不与为父探讨一二?” “是象棋残局野马操田。” 姚百汌精于围棋,却对象棋兴趣缺缺是人尽皆知之事。 他阖目沉思,半晌才道:“谁胜了?” 姚镜珩答:“温酒官执黑,是和棋。” 象棋残局一般为和局,而“野马操田”不同,它是个黑胜局。 黑胜局要走成和棋并不容易,由此可见温止寒是放了水的。 姚百汌似乎很是满意姚镜珩的回答和温止寒的做法,微笑颔首。 姚镜珩再次向姚百汌辞行,这次姚百汌大手一挥,便让姚镜珩离开了。 从姚百汌处出来后,姚镜珩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姚百汌看似在与人聊家常,其实句句都是试探,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全盘暴露。 侯在门外的狄青健为姚镜珩披上鹤氅,轻声问:“王可还顺利?” 姚镜珩疲倦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半程,姚镜珩才开口:“青健,你有心事。” 狄青健支吾半天,才道:“青健有一惑。如若问王,未免冒犯。” 姚镜珩道:“但说无妨。” 狄青健问:“王称温司酒为兄长,是真心的么?” 姚镜珩闭眼长叹:“你知道我明知他会被姚斯涵刺杀却不曾提醒,而是给追踪他的手下人下达‘在危急时刻方可出手’的命令时,想的是什么么?” 狄青健答:“青健不知。” “我想的不是他是我兄长,我该怎样做他才能不受伤害;而是我该怎么做,他才能对我最感激涕零。”姚镜珩道,“救他到留下腰牌,我吩咐下去的每一道指令都充满算计。你说这样的我哪里还配谈真心?” 狄青健站在风吹来的方向,装作替姚镜珩整理系带的模样为对方挡了风:“王并非不配谈真心,只是时势造弄人、敌我难辨,王若谈真心,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王的真心青健见过、亦妥帖珍藏着,青健知道王的真心是何等动人。” 姚镜珩道:“我杀掉不为母亲医治的女医、杀掉所有辜负我和母亲的人、杀掉枫亭的遗老遗少时,我就没有退路了。因为没有退路,我选择了夺嫡。我走的是一条血路,注定会像姚百汌那般成为孤家寡人。你念着我曾经对你好过我便知足了。” 狄青健直视姚镜珩的双目:“往后王无论如何抉择,青健都誓死相随。王,不会成为孤家寡人。” * 姚书会虽在午后被姚百汌收入行宫,但临时实在难以匀出一个房间,故而他还是跟温止寒睡一间房。 他窝在被窝里,看着温止寒吹灭蜡烛,熟练地靠在对方臂膀处,他小声问:“既然行宫是姚百汌控制的一条恶犬,我怎会如此轻易便进入其中?” 温止寒但笑不语。 姚书会等得急了,他撒娇地催促道:“云舒你快说罢,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温止寒声音比姚书会更低,已是近乎耳语,他语气充满挑逗之意,尾音上挑道:“书会,我们来下个赌注罢。” 姚书会眼睛有些亮,他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赌注?” 温止寒答:“你曾与我说过,要我授你谋略,从今往后,你若有堪不破的迷局,我便罚你做一件事,如何?” “好。”姚书会笑吟吟地答,“云舒今日要罚我做什么?” 温止寒本来只是想让对方知道凡事有赏罚的同时逗一逗对方,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他被对方含着笑的清亮眼神撩得羞红了耳根,但总觉得自己身为年长者不能就这么缴械投降。 他想起那首姚书会醉酒后吟的、令他听得想捂住耳朵的诗,为了掩饰羞意木然道:“太康诗选前三卷抄了罢,回盛京前交予我。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①。” 姚书会一口应下,只讨饶地让温止寒多宽限几日。温止寒猛然意识到,少年下的决心的确比他想的要大。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温止寒正了正脸色,解答道:“你还未解出星图之谜时,姚百汌派过一队行宫亲卫前往边关——那是假星图所指引的藏宝地。那队人马莫名陷入迷雾中,出来后不仅所有人都丧失了迷雾中的记忆,而且幸存者十无一二。” 姚书会问:“也就是说,现在行宫急需招新人?云舒为何不安排几个自己人进去?” “谈何容易。”温止寒答,“且不说重做公验有多难,便是通过重重考核进了,能真正成为姚百汌心腹的,又有几人?若不以成为姚百汌心腹为目的进入行宫,那只需你一人便足以探听消息。” “我明白了。”姚书会道,“听云舒的意思,我还不算进入行宫?” 温止寒点点头:“姚百汌的首肯不过是进入行宫第一步,你后面还得熬过数不清的考验。姚百汌曾夸下海口,行宫的每一个人,都能充当将帅带领军队。” 为将帅者,需有将才,单有匹夫之勇是不足以制敌的。 姚书会神情笃定:“我会尽全力留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清朝孙洙《唐诗三百首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第28章 翌日,散猎开始了。 散猎顾名思义,是猎物与猎手都分散至林中的狩猎方式。 林中安排有十步一岗的守卫,若遇危急情况及时呼救便可保性命无虞。 两位貌美的宫人分立姚百汌左右,她们手上各有一个托盘——托盘是琉璃做成的,通体碧蓝,两只伏着的梼杌作耳,在太阳的照射下看起来流光溢彩,盘口的镂空祥云纹更显器具之精巧。 托盘中放的分别放有犀角打磨而成的吊坠和由象牙打制的长刀。 吊坠和长刀自远处看难以看得真切,但莹白的表面隐约可见泛着光泽,足见其并非凡品。 姚百汌站在最上首,朗声宣布:“今年鬭兽与天骄的彩头在此,朕祝诸卿好运。” 姚斯涵站在萧竹身后,他俯下身,嘴唇贴着萧竹的耳垂,语气有几分吊儿郎当:“沛郎,喜欢那两件彩头么?” 沛是萧竹的小字,因其出生那年雨水丰沛,故有此名。 萧竹在心中自嘲,他喜欢又能如何,还未被元婴毒坏了身子前,他还有争一争的能力,如今他不过废人一个,再喜欢什么,都得拱手让人。 更何况……往年姚斯涵常拔得头筹,对方总会将彩头送给温止寒,就算温止寒转手将那些东西扔掉,姚斯涵也乐此不疲。 因此他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姚斯涵也不管萧竹如何思绪万千,只道:“今年送你。” 萧竹记得,自己自愿背下□□元画屏的黑锅时对方也对自己这般亲昵,如今怕是又有什么事相求。 只是他如今已经这副鬼样子,还能帮到对方什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他笑了笑,答:“好。” 姚斯涵得了应允,将萧竹推至角落,抱起轮椅上的对方:“那便同我一同狩猎吧。” 萧竹的身子蓦然腾空,他闭上眼吓得环住了姚斯涵的脖子。 姚斯涵哈哈大笑,不顾怀中人的惊悸,又在原地转了几圈。 姚斯涵的手臂强健有力,他将萧竹稳稳地放在马背上,自己轻踩马鞍,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马背。 骏马疾奔,萧竹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起多年前他最爱的就是靠在姚斯涵臂弯与对方策马。 他自小跛足,那时他的姐姐舒蓉在后宫根基并不深厚,他的父亲也还未高升,他从小就是被歧视、被嘲笑的存在。 瘸子、怪物、残废……这些词都成了他的外号,成为他难以摆脱的童年阴影。 后来,萧修平被拔擢,姚百汌为表恩宠,授萧竹为皇子伴读。 萧竹聪慧,又是姚斯涵的舅舅,成为皇子伴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萧竹对他与姚斯涵的初见印象很深——那是他第一次迈入太学的大门,当他一瘸一拐走到座位上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他,眼神有探究亦有嘲笑,他那时难堪得想掉头就跑。 但他知道,他跑起来的姿势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得上狼狈,就算他落荒而逃,也只会收到更无情的嘲笑。 就在这时,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从远处跑来,他拉住萧竹的手,脆生生地问:“哥哥疼吗?” 萧竹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关心的语气询问他的腿。 那时萧竹九岁,姚斯涵六岁。 萧竹那时就发誓,要永远护着这个小孩儿,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人欺负对方。 再大一些的时候,姚斯涵渐渐懂了周围的孩子为什么都笑话萧竹,但他对萧竹仍旧如往常那般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萧竹十二岁生日时,姚斯涵带着对方去了郊外,神秘兮兮地从竹林中拖出一个物件。 那时候姚斯涵还没有开始窜个子,他拖着那东西就像老鼠拖秤砣,看起来分外滑稽。 但萧竹笑不出来,他只感受到姚斯涵沉甸甸的心意。 那是一截用丝绸包着的沉香木。 姚斯涵对萧竹说:“哥哥,我打听过了,你只要将木板垫到脚下就能像我这样走路,到时候他们就不会笑话你了。这是我向父亲要的,是全国最好的沉香,送你!” 萧竹明知垫了木板也很难让走路的姿势恢复成平常人的模样,但他还是接过那截木头,郑重地道:“好。” 那截沉香木被他妥帖珍藏在衣柜中,时至今日也不曾丢弃。 从那以后,他真的在鞋底垫了块木块,并将自己关在府中不再出门,这一关就是整整三年。 在经历了脚底被磨烂、腿走到抽筋等等一系列苦痛后,萧竹垫上木块后终于能像正常人那般走路了,尽管他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也比平常人慢得多。 萧竹再次见外人是在他十五岁的束发礼上。 萧竹还在梳洗时,姚斯涵就偷偷溜到萧竹房中,挥退为萧竹梳头的奴仆,自己执起梳子替萧竹梳头。 小孩子惯不会隐藏心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不时还扯痛了萧竹,显然注意力不在头发上。 他囫囵梳完,弃了梳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镜中的萧竹,道:“沛哥哥三年不见我了。” 萧竹好脾气笑答:“你还会有很多哥哥呀,何必执着于见我。” 姚斯涵扑到萧竹怀里:“可我最喜欢沛哥哥。” “叫舅舅。”萧竹问,“为什么喜欢我啊?” “因为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叫舅舅显老了!” 萧竹笑得打跌。 小孩儿却急了,他问道:“我束发的时候哥哥也会为我梳头吗?” 萧竹好笑地摸了摸姚斯涵的头发:“只要陛下同意,我就为王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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