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不会不认得他父亲的笔迹,他默然半晌,将信递了回去。 温止寒道:“只要你想,就能。” “好。”姚书会说,“我信你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光明正大地查这个案子。我要替我的父亲平反。” 温止寒道:“若是如此,‘姚书会’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个死人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姚书会答。 温止寒递了一颗弹丸大小的绿色药丸给姚书会:“服下它,往后由我来安排。” 姚书会指了指温止寒手上两指大小的瓷瓶,忸怩道:“温酒官,那瓶子可否给我留个纪念?” 温止寒心道对方到底是个孩子,就算在这种境遇下,见到好看的玩意儿都忍不住想收集,便笑着把瓷瓶递了过去。 姚书会吃下药丸,冲温止寒笑:“甜的。”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杂乱的头发,起身出了大牢。 不多时,姚书会就被狱卒押上了囚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仿佛一曲唱不尽的催眠曲。 单调的车轴声催得姚书会眼皮渐沉,他的意识尚在,但已经无法再控制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九黎王府终于到了——今日姚书会本该还在这里被审。 “世子,到了。” 押送姚书会的赶马狱卒没听见回应,疑惑地绕到囚车后,却见姚书会闭着眼仿若雕像一般站在囚车中。 “滋啦”一声,狱卒打开了囚车的锁链:“别睡了,到了。” 姚书会依旧没有应答。 狱卒抽出鞭子打算蛮横地叫醒姚书会,却听一道清朗之声急道:“且慢。” 狱卒转过身,看清来人后忙行礼道:“温酒官。” “你且下去,此处有我。” 囚车的四面是可以拆开的,温止寒接过钥匙,将囚车其中一面打开。 他拍了拍姚书会的脸:“醒醒。” 大概是温度不对,他用两指摁在姚书会颈部,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萧修平和韦年说:“没气了,让医工来看看吧。” 温止寒深知,那药药性霸道,此刻就算找来妙手回春的神仙,也只会得到没救了的结论。 姚书会的“尸体”被抬进府中,一位有些年岁的医工被请了进来。 那位医工原是御医,嬴雁风和亲太康时今上亲赐的,是边境医术最好的大夫。 医工的诊断果然如温止寒所料,他摇摇头:“愚医术低微,难以活死人肉白骨。” 温止寒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房内谁也没说话,只余火盆“哔哔啵啵”的轻微响动。 屋内三人各怀心思,终是官位最低的韦年先开了口:“是否对姚世子验尸?” 温止寒冷笑一声:“验尸?姚书会是怎么死的二位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天寒地冻一路拖行、伤口未及处理时再遭严刑,每一项都成为一口大锅扣在萧修平和韦年头上,成了佐证导致姚书会“死亡”的原因。 见两人不应声,温止寒叹了口气:“验尸自然是要的,只是结果若证实了姚书会因二位的苛待而亡,二位熟读律法,不会不清楚该受到怎样的责罚。” 萧修平反应了过来,问:“温酒官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温止寒点点头:“九黎王叛国通敌已有铁证,但姚书会没有,他亦咬定他并不知情,故而也难以与其父母同罪,他仍是世子。世子开膛破肚被验尸自然不妥,依我看不如让医工验其是否因毒发而身亡。” 温止寒似乎想到什么,问:“军中可有违反军纪需处决者?” “有。”韦年答。 温止寒接了刚才的话:“若是,便以他人毒杀或姚书会畏罪自杀报与圣上。若是前一种,二位想彻查,便查;若不想,便说姚书会已是颍川的弃子,他们不欲他说出更多关于谋反的细节,想将案子做成死案。” “若不是死于毒发,便说是狱卒动用私刑,打死了姚书会。至于哪位狱卒……那位需处决者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至于姚书会遗体,我建议验尸后尽早掩埋,以免多生事端。” 韦年看着温止寒唇边含着的狠绝笑容,寒意从脚边升了起来,逼得他生生打了个颤,此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温止寒危险。 “年以为,温酒官此法甚妥。” 温止寒笑着拍了拍萧修平的肩膀:“我与诸位是同僚,自不会害你们。萧兽师以为如何?” 萧修平是朝廷临时派来用以平乱的驭兽师,是武官。但他忧心战场残酷,故意在路上拖延了些许时间,逼得身为文官的温止寒不得不挂帅出征。 温止寒说这句话时着重咬了“同僚”二字,分明是威胁——他若将此事参与圣上,萧修平定免不了责罚。 萧修平憋着气,敷衍地点了点头。他比温止寒多浸淫官场几十年,却因国中向来重文轻武,虽为官多年,却始终被酿酒师压了一头,心中有颇多不服。 姚书会死亡一事以狱卒讯问时用刑过量为由草草结案,九黎王叛国成了不可改易的结论。 * 姚书会再次醒来时望着自己房间的床幔呆了一瞬:他是做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梦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赶紧告诉爹爹。姚书会想。 珠玉做成的门帘被掀起的动作搅得噼啪作响,姚书会抬眼,看到了他最该感谢、但也是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温止寒。 “醒了?” 寄托于变故是一场梦的幻想破灭,姚书会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他缩在床的一角,嗯了一声。 “感觉怎么样?” 亵衣有些短了,袖子不住往上滑,露出了姚书会手臂上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衣服是他年初做的,十七八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母亲前些天还笑眯眯地跟他说,等今上赐了新年的布匹,就挑一匹最好的料子给他做新衣服穿。 他低头看着那些丑陋的血痂,语气低沉答:“还好。” 温止寒把药递给他:“你因为熬刑,有不少内伤,喝了吧。” 姚书会仰头,“咕噜咕噜”将那碗苦到心里的药喝了个干净,一场变故下来,他仿佛被抽走了魂,人的精气神都塌了下去。 温止寒接过空碗,摸了摸他的头发,剥开一块糖:“吃颗糖。” “你若能坚持,今晚我就带你去颍川见你的母亲,向她问清你父亲叛变一事,可好?” 姚书会眼神亮了起来,他含着糖飞快地点了下头。 温止寒将一个小荷包塞到对方手中:“物归原主。你先休息,晚上我再来找你。” 猝不及防地,温止寒的衣角被拽住了,望着他的眼睛沁着水色:“我父亲……下葬了吗?” 温止寒一叹,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九黎王……首级被悬在城门,以儆效尤。” 姚书会眨了眨眼睛,似乎要将眼睛里氤氲的水汽眨去,他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君命早在几日前就飞至边疆,边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温止寒处理,他没有太多时间耽误在姚书会身上。 温止寒走后,姚书会拆开了那个荷包,里面放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还有他向温止寒讨要的那个瓷瓶。 姚书会打开瓷瓶,见那半颗药丸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温止寒的君子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沦为罪臣之子后尚能有人愿意尊重他,姚书会心生了些许满足。 他自诩还未及弱冠,在服下那颗药丸的时候掰下了半颗装在瓷瓶中,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药的剂量太小,姚书会“死去”的这几天,意识偶有回笼。 他知道温止寒为自己换上了世子的冕服,也听到了工匠为自己的棺材盯上钉子的声音;还知道温止寒大半夜去刨坟,将自己抱出来后又放了一具和自己身量相当的尸体到棺椁…… 这几天他都处于仿佛半梦半醒的奇妙状态,也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离奇的遭遇当做梦一场,如今虚妄的幻想被彻底打破,反倒生出另一种混沌之感。 思来想去,关于以后的打算,姚书会还是决定等见到他母亲、得知真相后再做定夺。
第4章 日沉时分,温止寒从姚书会房间中的暗道中钻了出来,姚书会早就穿上对方给他备的华服、戴好面纱在房中等候多时。 “走吧。”温止寒说。 那条地道是九黎王府尚如日中天时,九黎王命人修建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黎王府遭了变故,这个他捧在手心的长子能顺利逃脱。 地道低矮,温止寒走在姚书会身后,手一直放在对方头顶上方,防止对方撞到崎岖不平的土壁。 地道通往的是一座破落的小屋,看样子不久前才刚打扫,连桌上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温止寒停住了脚,他看着姚书会的眼睛道:“姚书会已死,你同你母亲回故国省亲时,颍川王室的人无一没有见过你。所以无论如何,你母亲都不可能留下你,你明白么?” 姚书会点头。 “不管你问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回来后你都会变成温止寒的禁脔。你考虑清楚了?” 姚书会不答是或不是,只道:“温酒官,出发吧。” 小屋外的马厩拴着一匹马,温止寒解开马绳:“上去吧。” 姚书会一跃而上,但神情并不如动作那般爽利,他踟蹰道:“温酒官与我,共乘一骑?” 温止寒点点头,也上了马。 “你母亲此时应当会在她出嫁前的封地枫亭郡,那儿距此地有一百五十余里,来回需两个时辰。此马为汗血宝马,脚程快、却也颠簸,你最好抱紧我。还有,路上别露出脸。” 面纱是为了遮挡姚书会的脸,不让人认出他,但漠北风大,吹开面纱也极正常,故而温止寒多叮嘱了一句。 姚书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起嬴雁风镇守枫亭,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这块大陆上有三个主体大国——太康、颍川、枫亭。 三国之争,早在百年前就已开始。 三个国家以祸水为界,表面上彼此相安无事,但边境向来摩擦不断;当哪个国家弱势些,就要向其余两国进献财粮、骏马、美婢娈童等以求生存。 三个国家势如三角,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其中枫亭位于山地,多湖泽,以渔猎山伐为生,地广人稀、蛇虫众多。因许多人死于毒蛇之口,故而对蛇图腾有近乎狂热的崇拜;完备的巫医同源、巫医为官体系也由此诞生。 颍川则是马背上的国家,民风彪悍、善于作战。他们重武轻文,驭兽师们驯服了草原上的异兽,组成了强有力的部队。当政者本欲建立空前的盛世,却因居无定所难以施展拳脚。 而太康地势平坦、土地疏松,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因生活水平高,形成了高度繁荣的文明。经过多年发展,百年前就成为三个国家中最为发达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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