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少年的手,皱了皱眉,轻声问:“怎么不拢个暖炉也不叫醒我?” 姚书会答:“我刚到。房中太冷,横竖睡不着,园中走过两圈才来的。” 他故意一句不提下人们,那些人因为温止寒的宽厚而轻慢于他是事实,他没那么好的心肠为那些人遮掩短他房中炭火的事。 温止寒显然也听明白了,他拢了拢姚书会鬓边的头发:“那来与我同睡吧?” 姚书会指了指回廊外的天空:“盛京新雪,可否邀云舒同赏?” 温止寒笑着点头:“你先前去,我需略备薄礼,才算不辜负修文邀请我的美意。” 姚书会颔首,回雨歇处拿了酒和酒具——那是屋子里本来就摆着的,他也就随手取用了。 温止寒带来的礼品是一套香篆用具——香篆起源于禅寺中,最初用于测知时间,是太康贵族盛行的用香方法之一。 具体做法是将单香粉或合香粉用模子压印成固定的字型或花样后再点燃。香篆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香篆徐徐变成灰黑,字图易色,饶有情趣(注:此句来源百度)。 姚书会虽有耳闻,但因漠北并不盛行,外兼之父母都是舞刀弄枪之辈,连带着他对这些雅事也不感兴趣,故而从来没亲眼有见过。 亭中除去放了残棋的案几以外还有一方石案,温止寒似乎也不打算解释那局已经蒙了灰的残棋是怎么一回事,领着姚书会落座于另一张石案。 下人们竖上步障、拢了火炉后就被温止寒挥退了。 亭中只剩姚书会和温止寒两个人。 案上的烛火衬得温止寒的脸晦暗不明,看起来格外温柔。 他摁住姚书会打算温酒的手,轻声说:“我来。” 温止寒也带了一坛酒,他拍开封口的红泥,往温酒炉中加了炭,再将酒倒入杯中,便算完成。 接着,他两成套的香篆用具摆上石案,道:“这是沉香粉,具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你似乎常常因惊悸而醒,赠与你正合适。” 姚书会抬眼,笑容中略有些歉意:“我不会取用。是打扰到云舒了吗?” 温止寒剪去灯花,摇摇头:”待过年得了假,我再做些方便取用的线香与香丸。这几日我同你一起歇在雨歇处。” 姚书会没有反驳,他隐隐约约觉得两个男子之间如此行径太过亲密,但复又想,身为娈童,不与主人亲密才是怪事。故而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温止寒姿态清雅,他抬起手腕,用香铲取了些许香灰到香篆炉中,轻轻捣弄。 香灰很快被整理均匀,丝毫不见香灰扬起。 亭外是纷飞的大雪,亭中火炉上温着新酒,好友对坐,添香之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此情此景足以羡煞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 品香的精髓在于慢,温止寒尚未将香灰压好,酒就已经温好,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姚书会取了酒,仰头饮下后便托着下巴欣赏对方的动作。 香灰处理完毕,温止寒将被称作香篆的模子四平八稳地放在香炉正中央,往香篆中填好香粉,准备起篆。 起篆顾名思义,便是让香篆与香粉分离,此步骤完成后便可点燃品香。 姚书会的思绪不自觉地飞远,他突然理解了为何每个读书人都向往“红袖添香”——在枯燥的苦读中有能与之心意相通的妙人,再难捱的时光都会多上一抹温馨的亮色。 姚书会想,他能在这条望不到尽头、充满变数的路上,遇上温止寒,何其有幸。 温止寒今日带的是一个普通的祥云状香篆,姚书会端详许久,才惊觉那个香篆的形状与自己背上的、那朵温止寒当做自己名号用的云几乎一样。 姚书会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云舒在我背上刺的云朵,与这个似乎相同?” 温止寒嗯了一声,他一手握着香篆的手柄,另一只手执着香铲,用其手柄轻轻敲打着香篆的边缘,好让香粉和香篆之间出现松动,方便起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单看就足以令人悦目娱心,做这些动作时更是优雅。姚书会看入了迷,一时忘了温止寒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起篆很成功。 温止寒轻轻呼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看姚书会:“是我父亲生前打制的。”
第21章 姚书会拿起香篆仔细端详,这才注意到,那个香篆应是用铜打制的,手柄处因为长期把玩被磨得锃亮。 他这才注意到,在一种银香具中,这柄香篆显得格外显眼。 他问:“云舒的父亲精于打铜?” 温止寒点点头:“印象中父亲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 姚书会似乎有意在这个夜晚灌醉自己,此时已经喝了三四杯酒,他眼神迷离,说话也不再拘着:“云舒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温止寒答:“他正直、风雅、一片丹心,在我印象中所有形容美好品格的词都与他相衬。只可惜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过五六岁的光景。我那时被寄在我大伯家,甚至没来得及奔丧。” 姚书会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又问:“我从未听云舒提起你的母亲,你母亲一定是一位与你父亲相衬的女子吧?“ 温止寒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我父亲从未与我提起我母亲。我也……从未见过她。” 他说着,摁住姚书会要拿酒的手:“修文,再喝该醉了。” 姚书会反手握住温止寒的手:“云舒,就让我醉一次吧,之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的唯一一次。” 温止寒终是心软,收回了自己的手。 两人一言不发,席间只剩酒杯相碰的声响。 姚书会酒量小,不过喝了五六杯,就彻底醉倒了。 他呜咽着,用手捂住了眼睛。 温止寒将他揽入怀中。 姚书会哽咽出声:“我想找个人怪,但是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我好像没办法怪任何人。怪姚百汌吗?可我父亲是乱臣贼子、我母亲有不臣之心。怪我父母吗?可他们又确确实实希望百姓能好。” 温止寒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姚书会柔顺的头发。 怀里的人再次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姚书会的语气并不强烈,温止寒却从中听出了无边的绝望,这比声嘶力竭的质问更让人难过。 温止寒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安慰地话,还没开口就觉得肩膀越来越沉,他低头一看,少年早已沉沉睡去。 他扶住少年的脑袋,慢腾腾地饮完少年方才温的酒,待香粉燃尽,看世界变得银装素裹一片,才打横抱起少年。 少年似乎被惊扰,皱着眉头搂住了温止寒的脖子,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嘟囔着道:“云舒放我下来,你肩上还有伤。” 温止寒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拍了拍少年的后背,温声答:“没事的,安心睡吧。” 姚书会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温止寒,最后嘿嘿痴笑两声:“云舒真好看。” 温止寒的脸不自觉地热起来,他将脸撇向一边,决定不跟醉鬼一般见识。 姚书会却趁此机会跳下温止寒的怀抱,蹦蹦跳跳地往雨歇处去了。 温止寒本欲出言制止,后又考虑少年难得放肆,便收了声,快步跟上。 此时雪已霁,夜空繁星满天,少年仰望着琼宇,非要上雨歇处观星。 温止寒怕他摔着,让下人拿来梯子。 姚书会摇摇晃晃地上了雨歇处的屋顶,掀开其中一块瓦片,就“蹭蹭蹭”下了竹梯。 温止寒边喊着小心些,边手脚无措地跟上姚书会,他身居高位多年,自持稳重,已经很多年没干过这么手忙脚乱的事了。 倒真有一番别样的趣味在。温止寒想。 姚书会下了屋顶,进了雨歇处,点亮烛火,斟了一杯冷茶。 他本想喝下,举在空中看了半晌,随口吟道:“醉眼不识灯,看做满杯星。” 未及被关上的门吹入一阵风,蜡烛扑闪了两下,灭了。 月与星透过被姚书会掀开的瓦片映照在水面,泛起波光粼粼。 似乎因为酒劲上来了,姚书会醉得更狠了,他摇头晃脑地继续往下吟:“朔风善解意,教我识星斗。” 温止寒听着这越来越狗屁不通的诗句,忍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告诉自己不要跟醉鬼计较;又安慰自己,听同僚讲举子趣事时,也不是没听过比这更糟糕的句子。 姚书会又翻起一茶盏,斟满。 他将两个茶盏相碰,没等温止寒反应过来,便仰头喝下那盏冷得足以让五脏六腑都觉得凉的茶,又吟:“星灯何需辨?同是万点莹。” 温止寒痛苦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他很难想象对方接下来会编出什么践踏韵脚和平仄的句子来。 “有幸得君顾,同饮一盏星。”姚书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云舒,我何其有幸才能遇见你。” 温止寒一时愣怔,有些懊悔刚才用平仄和语言技巧去评判这首律诗,那是对姚书会心意的亵渎。 他蜷了蜷手指,正打算回答些什么。 突然,屋顶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姚书会反应迟钝地探头去看,被迷了一眼的沙。 原来是路过的野猫踩到了被姚书会掀开的瓦片边缘,沙子簌簌而下,扬了一屋子。 温止寒点亮了蜡烛,就看到揉着眼睛的姚书会,他的眼睛被沙迷得泪眼婆娑,为他增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温止寒捧起对方的脸,正打算替对方吹去飞去眼中的沙。 姚书会迷迷糊糊地把头一点,两个人的脸颊相擦,温止寒连对方脸上的绒毛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温止寒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但他想对方还醉着,哪会注意这些细节,便没停下动作,替对方将眼中的沙子吹了出来。 豆大的眼泪从姚书会眼中滚落,灼在温止寒手背,烫得他不知所措。 温止寒手足无措地问:“怎么哭了?可是我弄疼你了?” 姚书会摇摇头,只扑在温止寒怀里。他一言不发,哭声也微弱,仿佛怕惊扰了旁人。 温止寒哄了半晌,才将姚书会哄到床上睡下。 做完这些,他披上斗篷爬上屋顶,将那块破瓦补好。他坐在屋顶上仰头看星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思索片刻,温止寒从靴腋中掏出匕首,在那块刚补了的瓦片上刻“有幸得君顾,同照一弓月”。 “真是喝多了。”他忍不住自嘲一笑,摇头自言自语道,“简直不知所云。” * 姚书会一觉醒来天已晌午,伸手一摸,身边一片冰冷,他猜想温止寒一定是上朝去了。 说来也怪,原先在偃都,他是出了名的一杯倒,昨夜拼命想把自己灌醉,却始终清醒着,就像他看见他父亲遗体时那般,痛苦地清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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