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鸿雪怕他不愿意,解释道:“是我留在这的,有时候我会来这里看书。” 晚上来的话,不论什么时候回去山路上总有些冷风,柯鸿雪便干脆留了几件袍子在这,防止回舍院的路上冻着。 沐景序似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过去:“多谢。” 柯鸿雪垂下手,微捻了下指尖,收了那份想亲自为他系上衣袍的心思。 藏书楼门口有灯笼,柯鸿雪提了一盏,沿着山路送沐景序回掌院住的清梅园。 重逢至今,沐景序自认已经清楚如今的柯寒英是个什么性子,他在自己面前从来就没安静过。 生出龃龉时,明嘲暗讽;负荆请罪后,喋喋不休。 这还是自李文和及冠礼后,第一次柯鸿雪在自己身边,却长久无言,沐景序嘴上不说,实则借着暗色的微光看了他好几次。 柯鸿雪发现他的注视,将自己从思索中抽离出来,偏过头笑道:“学兄,你是终于想好怎么回我的问题了吗,否则为什么一直望我?” 所谓问题,不过是白天柯鸿雪关于《关雎》的那句反复求证。 沐景序分明清楚他是在转移话题,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这句插科打诨成功堵住了自己心里的疑问。 沐景序皱了皱眉,并不理他。 柯鸿雪自己微微笑开,在山林间慢声道:“我只是在想,像徐明睿和他兄长那样的人,这世间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沐景序稍怔了一怔。 他其实已没有找柯鸿雪要一个解惑了,但这人却主动告诉了他,似是清楚明白他因什么困扰,又不愿他过分担忧,实在是体贴到了极致。 沐景序顺着他的问题想了一下,反问:“你觉得呢?” 这不是一个可以一以概之的问题,也并没有固定程式的答案。 若要徐明睿那样赤忱的少年郎来回答,自然是越多越好;可若要李文和那样家中产业颇丰,每年需打点许多孝敬银子,以求来年买卖顺遂的富贾公子来说,答案大约不会相同。 这哪儿有什么答案呢,站在什么立场,自然就从什么角度出发回答σw.zλ.,谁也无可指摘。 但沐景序将问题反抛给柯鸿雪,并未对他产生这个疑问有分毫指责。 就像方才在藏书楼里,徐明睿因柯鸿雪那句“为何”而生起几分薄怒时,沐景序赞许他的心性,却也不曾觉得柯鸿雪的疑问有何不妥。 柯鸿雪闻言轻轻笑开,偏过头睨了一眼沐景序,桃花眼眸中跃动着细碎的光。 “我还以为学兄会责骂我。”他半真半假地说了这一句,道:“天下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自然希望世间万事遵循公正礼法,一日未踏入官场,他们怕是一日都活在大道至公的美好愿景中。” 柯鸿雪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脚下山路,在问沐景序,也似乎不仅仅在问他:“但是学兄,你说这样美好的愿景,是真是假,是空中楼阁还是脚下黄土?” 秋夜微凉,山风吹过丛林,树下有濒死的蝉鸣叫。 沐景序并未正面回答他,而是说:“我幼时贪玩,看了许多闲书,其中有一本是西方传来的。上面写到有一个国家,皇帝为了讨远嫁而来的妻子欢心,为她建了一座空中花园,远远看去仿似悬在空中,奇珍异木皆长于蓝天之下,而又悬于楼阁之上。” 他音色变了许多,失了少年的爽朗多情,如今听来凉上许多,带着几分冷静过了头的清醒。 可当他用这种冷到近乎凉薄的音色,这样缓慢地说这些话时,却让人有一种冷静者温柔的感知,错觉深情,仿佛风月无边、□□惑人。 柯鸿雪低声道:“原来学兄才是浪漫到极致的理想主义者。” 这评价说不上是好是坏,理想主义者空想而不行动,不过是妄自尊大的空想家;而有理想,且愿意为之努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人,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值得高度赞扬与敬佩。 沐景序显然是后者,可柯鸿雪不希望他是后者。 其实有许多可以回斥沐景序的论据,他说的那本闲书柯鸿雪也看过,说是空中花园,实则仍旧建在地上;撑天的柱子顶着,实则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物力…… 但无论用哪一个论据,最后都会变成各执一词的辩论。 而事实上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柯鸿雪就没想着会有确切的答案。 百姓需要做实事的官员,朝堂也需要长袖善舞的政客。 柯鸿雪自学诗起就读中庸,盛扶泽自念书开始就学制衡之道,他们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看得更加透彻。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柯鸿雪觉得有些无力。 他意识到自己大约改变不了沐景序的想法,哪怕他心里自私地想着学兄回来这一遭,只是单纯地想要搅弄风云,将本就一团糟的朝堂弄得更乌烟瘴气一些就好了。 柯鸿雪想说,受害者可以自私一点。 但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索性不开口了。 他只轻声念完那句,再不出声。 清梅园左边是一片梅林,右边是竹林,既不是冬日寒梅盛开的季节,也不是春天竹叶青绿的时候,如今看去有些许萧瑟之意。 柯鸿雪将人送到院门口,原地站定:“早些歇息吧,晚上关好窗户,起风了。” 院门挂了灯笼,照着暗夜流火,沐景序犹豫了一路,最终还是在今夜结束前问柯鸿雪:“临渊学府是徐明睿多一些好,还是柯寒英多一些好?” 柯鸿雪一下愣住,意识到他在用他的问题反问自己,瞳孔微微放大,睁着眼睛看向沐景序。 徐明睿是理想主义的代名词,可柯寒英却是学府这么些年得以维持生计和招生的倚仗。 前者是一团火种,后者是燃料,缺了谁这漆黑长夜都无法亮堂起来。 风声从耳边吹过,柯鸿雪定在原地片刻,低下头轻轻地笑了。 沐景序在告诉他,不必烦忧,这世上许多人和事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柯鸿雪却在想,他的殿下究竟将自己想成了多么单纯善良的人,竟以为他会因为藏书楼里一段对话困扰到现在。 他本来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少时因为一句游历大江南北的空许诺,硬生生扛着不去国子监;后来想抱回一颗头骨,几乎冒了满门抄斩的风险;如今因为鄙弃皇帝,空负一身才华而不参加科考。 柯鸿雪清楚得很,他从来也不是个东西。 只有盛扶泽会以为他是个雪团子,只有沐景序会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变故,他仍旧能坚守本心。 但他本心是什么? 若真的剖开来看,恐怕也只有三个字。 曾经是盛扶泽,如今是沐景序。 柯鸿雪笑够了,抬头朝前走了一步,目光从沐景序颈间有些松散的衣领移到他脸上,故意做出温柔无害的神情,在夜色的掩映下,所有晦暗的心思都见不得光。 他说:“可是学兄,这世上只有一个柯寒英。” 不存在那些假设,这世上只有一个他。
第23章 京嘉一旦入了秋,天气很快就会彻底凉下来。 南边的舍院修到尾声,除了一开始定好的那些院落浴堂和饭堂外,柯鸿雪还命人多修了几间自修室,这样若是有学生夜里想看书,也不必特意绕去藏书楼,免了路途上吹风着凉的隐患。 下过几场雨,气温降得厉害,沐景序索性告了长假,日日在清梅园里静养着。 李文和送文章的活被柯鸿雪收了回去,每月一篇的策论,还有掌院与柯太傅的一些书信,柯鸿雪都亲自送去。 柯文瑞与掌院先生一直都有书信往来,柯鸿雪送了许多年,从没动过偷看他人信件的念头。 若不是立秋那天在掌院门前听见那番话,他怕是再送上几年,也不会想着拆开爷爷写给先生的信件。 自然也不会看见柯太傅在信件最后写的那四个字:【殿下安否?】 大虞的太傅,需要问临渊学府的掌院先生哪位殿下是否安好呢? 柯鸿雪也曾想过这会不会是一个局,爷爷和先生共同执子,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牢笼,引他入套,甘愿被沐景序所利用。 但这样的猜测未免太可笑,爷爷没必要害他,掌院也绝非那样的人。 所以便只剩下一个解释:沐景序就是盛扶泽。 柯太傅说他的字是掌院先生取的,他们二人作为师长参加了他的及冠礼,亲手替他加了冠。 本是寻常而普通的一件事,可回溯往前看,却发现原来早在多年前就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字是殿下取的,信是他亲自传的。 太傅和掌院清楚柯鸿雪的为人,认为他断不会做出那种偷窥他人信件的宵小行径,所以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问了好几年的三殿下安否。 很难说不会愤怒,柯鸿雪切切实实感受到过恼怒,可等这份恼意消散,剩下的便全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没想过摊牌,既然爷爷存心骗他,柯鸿雪就当自己被骗了过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学兄不可能会明问,爷爷也不会提及,这样一来柯鸿雪甚至可以借用柯太傅的名头说一些话。 比如爷爷要他负荆请罪,比如他私心送出的那根玉簪。 只可惜这借口用不了太多次,否则一旦学兄起疑,等着他的就是翻车。 ——虽然柯鸿雪觉得,沐景序多半已经起了疑惑。 - 昨夜下了一场雨,山上空气里都带着潮湿的气味,柯鸿雪撑着一把黄芦伞,向清梅园走去。 路上有人问他为何撑伞,柯鸿雪笑了笑,温声道:“恐沾湿衣裳。” 这行为多少有些矫情,便是山下闺阁中的小姐,也少有在这样的天气里撑伞的。 便是山路上走一遭,淋些露水,最多不过眼睫和衣物上沾上些许潮意,进屋子里一烘就干了。 但说这话的人是柯鸿雪,问话的人下意识低头,看了眼他手中捧着的那只锦盒,将疑问和心里认定的答案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怕沾湿衣裳是假,担心送到宫里的策论受潮字迹晕开恐怕才是真的。 柯鸿雪没有反驳,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朝掌院院中走去。 先生很忙,不仅需要处理临渊学府的一应事宜,偶尔还会应邀下山讲学,柯鸿雪并非每次来清梅园都能找到他。 但他本来也不是为了找先生。 柯鸿雪进了廊下,收起油纸伞,立在墙边轻抖了抖衣服,拂落那些在他身上快要凝结成水珠的雾气,又在门前立了片刻,这才敲响房门。 院中的石桌已少有人坐,桌面落了几片枯黄的香樟叶,天色阴沉昏暗,书房内点着灯,中间燃了一盆炭。 柯鸿雪进屋带上门,天光亮了一瞬又暗下去,他在火盆边站了一会儿,将身上那些潮气全部烘干了,才把策论放到桌上,姿态随意极了:“学兄近来身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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