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很多星星。 星星围着月亮,月亮拉长了他的影子。 邈远的唱腔从殿内传来,悠悠荡荡似鬼如魅,血红的灯笼悬挂高梁上,漆黑的影子蛰伏花阴处。 忽然之间,“砰!砰!砰!”的声音从梁后传来。 一簇簇烟花将夜色照如白昼,在他心头炸开。 像炸开的一团血。 当年替他点亮不夜天的少年如今杳杳无信,生死不明。 若这功绩用章璎换,他要来何用? 今夜有风无雨,美酒尽了,大宴散了,宫灯一盏一盏熄灭,最后一名宫女子落锁的时候,见那一道黑影依然笔直跪立,仿若一尊亘古长存的雕像,被明月照亮脸,被烟花落满肩,看起来落魄又伤心。宫女子忍不住猜测,是谁让他如此狼狈?
第79章 诏狱来的人正是朱衣。 朱衣在此等候许久,他手中刺客的口供还残留淡淡腥气。 陛下似乎累极,皱眉入内,摆手道,“无须多礼,有什么进展汇报于朕。” 朱衣看了新君一眼,“陛下,刺客口中的真相如果没有人知道会更好。” 李徵嗤笑,“世上只有真相才能抚慰人心。” 朱衣低低叹息。 女刺客好硬的骨头。 本在小西河王手中就要得到供词,川浦出事,小西河王连夜辞行,嘱咐刺客一但开口便将密信寄于他,但诏狱众人的手段比不得小西河王,一直拖到现在,大军班师才审出结果,来不及告知戚淮,直往陛下处来。 女刺客在小西河王手中已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副骨架,到后来数之不尽的酷刑过一遍,用刑的时候太医守在身边,保证人还活着,能开口说话。 美貌的女人看去像一摊烂肉。 小西河王的宫宴开始时,女刺客终于浑浑噩噩地招了,招完之后失声痛哭,精神崩溃,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朱衣心中似狂风过境,看着不人不鬼的刺客,到底心生不忍,嘱咐道,“若她死了,好生寻个地方葬了。” 女人从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仿似一具行尸走肉。 她还年轻,也尽力了,但熬不住刑罚,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即便朝廷放了她,背后的势力也不会放过她。 朱衣拿着口供的手在发抖。 没有人想到真相如此荒唐。 女刺客是浮玉坊的人,她的名字叫陆霖,当初她的师兄一把化尸粉洒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无尸可验,而陆霖一被关押便用炭盆烧了自己后背的刺青,也便无人怀疑到浮玉坊的头上。 浮玉坊的主要据地在杨州。 当年的刺客和今日的刺客都是浮玉坊的人。 他们过去行刺太子,是为扶持李勉,如今行刺新君,是为扶持李宴。 李勉未死。 李宴未死。 当年行刺昭宁太子之所以失败,全因为一个人。 是那带着面具的少年。 朱衣记得自己问,“带面具的少年可是温蓝?” 女刺客忽然大笑起来。 她笑世人眼拙,也笑自己可怜,疯疯癫癫淬了一口血沫在地上,“少主怎么可能救那个杂种?” 在浮玉坊的人心目中,只有福州王的子嗣才有资格登大位。 朱衣这才知道,救下昭宁的人是章璎。 浮玉坊的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少主李勉与首领陆奉发生争执。 李勉为什么要为了章璎与陆奉发生争执? 因为李勉就是温蓝! 李勉本意想让陆奉杀了太子,放了章璎。 陆奉指使手下人阴奉阳违,将两人下了水牢,意图将这二人一并杀死,李勉知情的时候已经晚一步,当时执行此事的人就是陆霖。 没有人想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两个人竟都能活下来。 而买凶之人竟是那一向声名正盛的周渐学。 周渐学是丹阳王暗中的心腹。 丹阳王谋反伏诛后朝廷以为党羽皆除,却没有想到还有周渐学这条漏网之鱼。 他积善事,行善德,在李景铁腕手段中毫发无伤,也算是一个人物。周渐学为替旧主复仇,与浮玉坊联手,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章璎坏了他的全盘计划,浮玉坊将责任全部推到章璎身上,周渐学便设下诡计,他要杀了章璎,也要娶章璎的姐姐。浮玉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但连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被章家父子反将一军,还是后来章璎忽然入宫,李勉顶着温蓝的身份被章璎遣回扬州,浮玉坊的人才猜测到一些蛛丝马迹,到后期太子受章璎的设计被贬入青盐寺,更加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章璎入宫是章家父子的一盘棋。 目的是扶持新君即位,网住浮玉坊。 浮玉坊的人从此沉寂下来,章璎将太子放到了青盐寺,李勉又护着章璎,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再动。 后来,浮玉坊发现章璎救下福州王的子嗣。 宫中的崔昉是福州王消失已久的女儿,宫变时候章璎救下李宴,托付于李勉,李勉将这个孩子带回浮玉坊。 由此他们开始等待下一个时机。 下一个时机很快来临。 新君开始暗中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于是李勉来到新君的身边,重新在南巡时候策划一场暗杀。 当年所有的人都怀疑陛下宫变时候得到的三张图是崔昉所为,如果崔昉是福州王的女儿,又怎么会帮助陛下? 那三张图一一 或许出自章璎之手。 章荣海赔了自己的命让太子从青盐寺回来,章璎赔了自己的名声让太子登基为帝,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一开始不说,应是顾虑到李景。 浮玉坊刺杀一事告知李景,依照李景的性子必定打草惊蛇。 后来新君登基,章璎依然没有说。 或许是为了他的姐姐,或许是为了他的义父,又或许是为了所有人,他决定一个人面对浮玉坊这一庞然大物,只要他带着李宴,浮玉坊的人总会来找他,到时用李宴胁迫浮玉坊交出阴阳剑法,浮玉坊则不足为惧。但章璎没有想到温蓝就是李勉,他早已亲手将这个孩子送进浮玉坊的手中。 于是一切注定是败局。 不知章璎知道李勉是温蓝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朱衣忍不住去猜想,那时若章璎说出真相,有人相信吗? 没有。 章璎没有证据,即便说出来,谁又会信他?闻名朝野的周大善人存着反心,士子心中的神祇为大义罔顾子女,滑天下之大稽。 年初的琼林宴上,章璎尚为自己直言,“我面目俱在,五官端正,如何不敢分辨?”众目睽睽,千夫所指,原来能说的他都说过,不能说的永远无人知道,炽热一片丹心,铮铮一片铁骨,屈藏于奸滑恶名之下,世人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足见清白之重,若清白都没有了,还活着做什么?章璎非也,他承诺过比清白重要的事,为之忍辱负重,为之汲汲营营,可怜以身报国,空白一分头。 朱衣是聪明人,已经拿到口供,许多事便一叶知秋。 他为章璎所为心神剧荡,慨然震撼。 孤身赴死易,苟且偷生难,颓纲不振,百姓何辜? 天道终恶善良人。
第80章 章璎之于朱衣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知他作恶,知他心毒,如愚昧世人一般无二。 朱衣在李昭宁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忠心耿耿跟着他,须臾二十年光阴,君心再是难测,也已有了计较。 真相曝光之日,便是陛下无颜自处之时。 那时章璎被关押芷兰宫,陛下一心寻求恩人下落,将章璎放在小西河王手中,后来寻到恩人,陛下重用于他,回想起来连朱衣都要倒吸一口冷气。这同与狼共舞何异?人人奇怪刺客来的轻车熟路,内应竟是宫中侍卫,李勉为不暴露自己并未亲自上阵,可见其心思缜密,计划长远,留在陛下/身边终成大患。 若如刺客所言李勉对章璎与旁人不同,便莫怪他在刺杀失败之后逃亡都要带上章璎。 朱衣虽在诏狱,今夜庆功宴之事也有所耳闻,李勉生怕刺客招供,索幸劫走章璎走为上策,却不料遇到土匪,被周章二人花万金救回,章璎自此失去踪迹,小西河王今日如此执着陛下重惩,只怕已有蛛丝马迹的猜测。 朱衣心中忽然一跳。 若刺杀那段时日章璎一直在李勉身边,是否这第二次刺杀陛下依旧受了章璎恩惠?潼关太守消息来的太过及时,显然早有准备。章璎做过的事太多,甚至当年先帝之死,是否也是他所为? 若当真如此,这一桩桩一件件,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他不会昧着良心将事情瞒下来,心中盼着有一个公道。 如今章璎生死不明,也不知流落何地,他在心里轻声道,若你累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与陛下罢。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朱衣跪在金色的毯上,向他的陛下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宫灯暗淡,烛火微闪,似红色的血烧下来,烫湿玉铸的蜡台。 最后一柱香灰燃尽了。 朱衣高高将那一封尤带腥气的口供举起,眼眶中含一沁热泪,心思百转起伏,将那句话说出口,“陛下,臣恳请您为他正名!” 新君没有动静。 仿佛从朱衣口中开始吐出第一个字时候他便已化为一尊雕像,看着朱衣手中的口供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两耳嗡嗡作响,似暮鼓,似晨钟,一声声击碎庄严的皮相,内里四分五裂。口供之上淡淡的腥气此刻化作食人的野鬼,露出无形的獠牙,朱衣的双唇开开合合,仿佛从遥远天外传来,“陛下,英雄不能无名死!” 章璎或许不是英雄,但至少不该落到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新君身形猛地一颤,被这七个字击穿,终于伸手迟缓地接过口供,满目殷红,沉默卒读。 “温蓝,实为李勉,福州王世子,浮玉坊少主也。” “永安十七年于青盐寺山下行刺,那时少林武僧还未聚居于此。” “燕平元年冒认身份入宫,为浮玉坊传递消息,意图策划第二次暗杀,扶持福州王后嗣李宴登基。” “崔昉,实为李珠,福州王长女也。” “周渐学为伏诛丹阳王之心腹,与浮玉坊共谋天下,后因第一次刺杀失败,而与浮玉坊决裂,伺机报复章璎,章璎与父设计入宫,欲将浮玉坊连根拔起,李勉识破章家父子之谋划,浮玉坊按兵不动。” “李宴如今在扬州浮玉坊手中。”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远非这几句可囊括。 刺客招的不痛快,却写了很多。 她神志昏沉,剧痛不已,但凡知道的悉数倒进了,没有想到迟来的真相也能让新君生不如死。 当年发生的一切被断断续续勾勒出来,他却没有勇气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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