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人千金买命,当家的连夜砍了他的手送下山,真是可怜。” “可惜当家的养数十匹好马被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落下风。” 戚淮两耳嗡嗡作响,全然没听见最后一句。 “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有人千金买命,连夜砍了手送下山。” 温蓝,王梓,马匪,他不敢想象章璎被多少人糟蹋过。 小西河王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说实话,我留你们全尸。” 匪徒冷笑,“事到如今,兄弟死的就剩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假话,那人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糟蹋,只怕你要去问当家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道听途说,也便成了真事。 戚冬心惊胆颤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生怕出事。 他心中虽然觉得章璎可恨,却不觉得他活该受这般折辱,横竖一刀的事,何必这样将人挫骨扬灰? 倘若连他都是这样的心情,与章璎一同长大的主子呢? 但戚淮连着几日都像一个正常人。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行尸走肉一般翻身纵马,便往鹰嘴山上去了,彼时天阴雨暗,黑云压城,马蹄在泥泞的小路疾奔,戚冬拦不住,沿途跟着,才发现主子竟还赤着一双脚。 鹰嘴山上鏖战过后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叠成一座山,草地干涸的血迹吸引来野鸦和秃鹫,发出凄厉的衰叫。 小西河王跃下马背,苍白的面容此刻红的可怕,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赤脚踏下来,在鹰嘴山上一具一具尸体中翻找。 他依然不能接受章璎是那十根手指的主人。 他需要找到那具断手的尸体,看看尸体的脸。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雨越来越大,就像他与章璎在章家门前决裂那天一样大。 周围的树镶一层胭脂般的红,血落在泥土中,小西河王乱发纷披,赤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尖锐的荆棘穿透脚心,猩红的血淌成一条河,他毫无所觉,弯着腰翻遍八百多具尸体。 有的面目全非,有的人头两分,天暗雨湿,草木积腥,新鬼烦冤旧鬼哭。 戚淮两手颤颤,不言不语,古板的面容肌肉绷紧,用刀背赶走野鸦,也赶走秃鹫。 他见过许多死人,却从没有见过死去的章璎,他的衣裳湿透了,他的人也湿透了,连日来的懊悔和自责摧枯拉朽般压下来,就像覆雪压断树枝。 到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尸体旁边休息。等休息够了,再度翻身起来,一具一具地过,鹰嘴山上僵尸满道,白骨曝野,他不知哪一具是他,更加希望没有一具是他。 戚冬红着眼眶拉住他,“主子!回去!” 戚淮推开戚冬,“这是我自己的事!” 戚冬像哄孩子一样,“主子,下这么大雨,咱们回去,明日带的人多了再来。” 戚淮咬紧牙关,满脸的雨淌下来。 戚冬不知是否雨盖住小王爷满脸的泪,听到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说,“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动过心,但他好像死了。” 戚冬心头一酸。 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威名震慑海内的小西河王。 怎么变得这样可怜? 原来看似薄情的人才最深情。 “如果那个人死了,主子的心也死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戚淮满手血腥,没有停下步伐。如果章璎在这些尸骸里,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淋一整夜的雨?他还记得那个人下到水牢时候瑟瑟发抖的身躯。 在冷冰冰的雨夜里,小西河王赤脚不眠不休地翻找。 他翻遍草丛,翻遍荒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行行血红的脚印。倘若那个人死了,请让我看到尸体,倘若那个人活着,请让我听到他说话。 迷失方向的狂风在呜咽,饿红了眼的秃鹫在盘旋,雨点密集,雷声滚动,冲散荆棘丛的簇簇血红,却没有冲散孤单的影子与锋利的刃。 “戚寒舟!你看看我啊。” “戚寒舟,你会后悔的。” “戚寒舟,我好疼啊。” 他的心脏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地痉挛和战栗。 戚寒舟,你牵着新娘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头? 戚寒舟,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知道他落在马匪手里? 戚寒舟,马匪送来手指,你为什么没有多留意? 他做了一辈子傀儡。 与章家的女儿定下婚约,与周家的女儿结成亲事。 在战场出生入死,在朝堂勾心斗角。 为了家族显赫的声誉活着,为了高门错节的利益活着,却从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死了,他却想为自己活了。 那个人生来坎坷,才二十多岁就孤零零地受尽摧残死在山上,被亲人抛弃,世人憎恶,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弊体的衣物。 过去的章明礼是明亮的太阳,他看着太阳陨落,跟着心中的仇恨和嫉妒去践踏,直到满手都是他的血,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道义,仇恨,虚名。 他在的时候一切在,他不在的时候一切不在。 只要他还活着,碰了别的女人又如何?被千夫所指又如何? 他总是迟一步,慢一步,渐渐晚了一辈子。 后来日出东方,雾生丹山,朝露湿云头,烟火照平川,山上的栀子花簌簌落了,落在一片渺茫的仙境中。 从仙境中走来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耳畔有滴滴答答的铃铛声,像极记忆中骑着白马的少年人。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渐近了。 戚淮揉了揉赤红的眼,原来是农夫牵着他的毛驴上山来砍柴。 雾气骤散了。 就像骤散开的希望。
第76章 鹰嘴寨空空如也。 戚淮举目四顾,只觉阳光满眼,血腥满手,干裂的唇瓣发不出声音,只剩一处地窖没有去,他站在地窖外,翻身跃下去,借着昏暗的光,终于见到了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这具尸体被砍去了手,脸埋进土里,四肢已经冻结成冰。 戚冬攥着主子的手,好声好气地哄,“主子,要不咱别看了。” 戚淮却不是听话的人。 尽管他手抖如筛糠,却还是翻过尸体,小心翼翼擦干净尸体的脸,神情温柔的像在缅怀逝去的情人。 待看清面容后终于长松一口气,咚的一声栽倒下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 戚冬一路背着他的主子回了营,包扎了血淋淋的手和脚,大夫问起来怎么弄成这般,戚冬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细心替主子擦干净了脸上的土和灰。 全身是伤的小西河王在榻上紧紧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喊着两个字,戚冬仔细一听,叫的是明礼。 这世上还有几个章明礼。 戚淮醒来的时候,温蓝还没有醒来,比大夫预计的晚很多,或许是药效因人而异,又或许是他已许久不曾安眠,借着这样的机会大梦一场。 一把香灰诱发的心疾来势汹汹,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竟有这般严重的病,漆黑的汤汤水水灌下去,也只是咳嗽两声后再无声息。 但他终将要醒来,还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后天翻地覆。 戚淮没有看过温蓝。 温蓝如今在他的眼中与周旖东章珩一丘之貉。 他心中有新的猜测,倘若匪首欺骗章珩,章璎必然活着,至于匪首放过章璎的原因,戚淮不忍深思,或许是贪图美色,或许是留在身边方便折辱。 那是残暴的匪徒,不是仁义的侠士。 他不在自己安置过的任何一波人群中,那便是逃了。 他想起来剿匪的时候那一批被自己误认为匪首的马队,被关起来的马匪说过,若不是好马被劫,他们没有那么容易踏平鹰嘴寨。 劫走马匹的是什么人? 章璎一定在那批马队中。 当真如此,戚淮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 他误作匪首一箭射中的人是谁? 会是章璎吗? 他为什么要射出箭? 章璎没有死在土匪手中,要死在自己的手里了吗? 想明白个中关节,戚淮脸色煞白。 不知章璎是否看清楚射箭的人是他,是否对他憎恨之极。 那时候视线被重重叠叠的火把和影子挡住,他除了大约的身形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章璎到底是生是死,流落何方? 戚淮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前因后果如何,他需得找到他。 但派出去许多人,都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戚淮叫来章周二人,才过三五日,小西河王竟仿佛老去十岁,只有腰间的刀熠熠生辉,依然是过去锃亮的模样。 “章璎没有死。” “马匪没有杀了他,他逃了。”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依然靠着自己逃了。 “我将一行误以为马匪射出乱箭,射中一人,不知是否是他。” 章珩从错愕到震惊,“那土匪竟没有舍得杀了他,拿几根手指糊弄我!” 戚淮闭了闭眼,“章璎纵然罪大恶极,也有公理来惩治,周旖东买卖钦犯,温蓝私囚钦犯,章珩挪用官银,你们三个谁都逃不了。” 温蓝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是傻子,不得不怀疑温蓝。 温蓝告假,带走章璎,当真只是为救出旧主吗? 事已至此,他手里抓着这三个人的把柄,若禀明圣上,自能查个一清二楚。 章珩破罐破摔道,“你便如实去告,咱们就看陛下会不会为了章璎,要了我们四府人的命去!侯府,周府,王府,还有温府,他当真要一并拿下?” 戚淮不知原委,章珩却知温蓝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或许会受些苦,却决然不会要温蓝的命。 他一开始一一 连苦都不肯让温蓝受。 章璎未死在马匪手中,却可能被小西河王一箭射中。 章珩闭了闭眼,手不可遏制地发抖。 因他可能活着而咬牙切齿,因他可能死去而心生悲凄。 他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幼年章璎明媚的轮廓,一半是清风苑门前响亮的巴掌声。 因突如其来的念头千金买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章珩喉咙中发出破旧风箱一般讽刺的笑声,像一个疯子。 周旖东从得知这个消息时候便说不出话来。 如果章璎死去,他们之间两清。 如果章璎活着,那就让他活着赎罪。 只要找到人,他不会在像以往一样折辱他。 戚淮若要告到御前,那便去罢。 瞒着陛下虽然更好,但当章府,周府,温府和王府一并牵扯进来,总不能当真要了四府性命。 小西河王位高权重,他们拦不住,也灭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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