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庙中,酒、色、财、气的铜铸神像巨大。我一一拜过后,建平帝站正殿中央。四神的无边阴影中,他问我:“李平,你说这四神,朕该不该跪呢?” 他要对天一教赶尽杀绝。“不用跪的。陛下是人间神,不用拜过往神。”我请求,“陛下能否放过天一教?” “答得好!”建平帝微笑,“我原本想下诏禁断天一教,将教中土地、铜像全部没收,以充国库。但你好不容易求我一次,安能不允?咱们回甘露殿吧。”我与他回了甘露殿。 建平一年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建平帝从甘露殿中出去。琉璃窗进来风,将御案上的诏书吹到地上。我捡起来放回桌上。诏书上画了敕,写着“禋祀者,所以展诚敬之心,荐新者,所以申霜露之思。是知前朝制礼,盖缘情而感时。朕承丕业,肃恭祀事,至於诸节,尝修荐享。自流火届期,商风改律,载深追远,感动增怀。自今以后,每至元月十五日,燃祈福灯於屋外,贻范千载,庶展孝思。且仲夏端午,事无典实,传之浅俗,遂乃移风。况乎以情道人,因缘设教,感明灯於茂纪,成烛火於礼文。宣示庶寮,令知朕意。” 我压砚台上去。建平帝进来说:“你看到诏书了?”他头上未戴金冠,发上插着鸟衔花巾环。我说:“嗯,可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建平帝一笑:“元月十五日你就明白了。长安城中近三百万户,要传递朕的诏令,尚书省还需些日子。陪朕用膳吧。” 宦官们进甘露殿,一一摆上御膳,挨着唱“百花糕”“清风饭”“红绫饼餤”“浑羊殁忽”“灵消炙”“遍地锦装鳖”“源驼峰炙”“驼蹄羹”“玉子豆腐汤”。摆完后全部出去了。 我和建平帝两人吃饭。吃到最后,建平帝往碗中舀豆腐汤,我将葱挑出来说:“陛下不吃葱的。” “朕怎么舍得杀你”建平帝忽然低头,颤抖起来,然后他摸了一下发上的鸟衔花巾环,神色如常,“现下要吃葱了。朕挑剔会劳命伤财的。” 我换件事问他,“陛下说丢了鸟衔花巾环,其实还在。那陛下之前把它放哪里的?” “放龙泉剑匣里的。”建平帝说,“最心爱的东西总要放一处。李平,朕只将隶属四神庙的百万祇户编入了民籍,以向朝廷缴纳赋税。天一教旁的事情,朕都没动。” 我说:“多谢陛下。” 建平帝说:“不用谢朕,朕是有求于你。快到新的一年了。元宵节陪朕喝一次酒吧。最后一次,我喝,你不用喝。”他换了自称,所以我答应了:”好。” 备注:还有最后一章了!! 第84章 标题:瓢虫认主 概要: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太极宫的冬夜与别处一样寒冷而干燥。“长安城依旧不设宵禁。不过今晚宫中宵禁,无人出入。陪我去太极殿喝吧。”虚岁三十的建平帝拎着一坛酒来尚药局。我带着掌心雷,从尚药局跟他出去。 月光皎洁,而龙尾道上的汉白玉台阶不逊月色。建平帝抓着我,脚点屋檐,飞上太极殿顶端。太极宫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这或许是太极殿自修建以来,所经历的最静之夜。 “我命千牛卫从禾木医馆中取来了‘前尘’。以后每一年的元月十五日,朕..我都会放血祭天。而千牛卫会将我热血送到禾木医馆。”沈涟拍开 “前尘”的封泥,凤目里涌现的温柔触目惊心,“倘若谭青所言非虚,那明早起来,我应该就不记得你了。我不想记着你。” 他微微勾唇,灌下第一口酒,“我真的没想过,会在认识你的第十七年对你下手。你的好心肠,我半点没有。” 我说:“但你是个好皇帝了。这就够了。” “皇帝?哈,寡人!”他脚下长安城绵延。而长安城中,有零星的祈福灯升起。“我果真是孤家寡人。万里江山,只此孑然一身。是,我是皇帝了,能改律法,能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皇帝心中,天下的确排第一,可天下永远是我的吗?现下或许是。但你…你却从来不是我的。”十盏百盏,千盏万盏…越来越多的祈福灯从长安城中旋转上升。沈涟望着那些灯,似乎以回忆佐酒,“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给我煮葱头汤掖被角。我原想买我的人若敢碰我,我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但你却问我愿不愿意。你笑起来可真是和煦又恳切,身上还带着淡淡药香。凡尘谪仙就是你这样了吧?所以我居然照实说了。在那之前,我从未露半点口风。我说了实话,你不在意。你给我制衣裳,给我拜师,给我银子。我十五岁生辰,你一身糙蓝布衣,带着骨头汤站在烈红乌桕树下,记着我不吃葱。我想早知如此,我来那一晚该答应你。你不用插口。之后我才明白,那时即便说愿意也不会有用,因为对你来讲,我那时太小了,你还有卫彦,是不是?我一向晓得你那些可笑原则这不合适那不恰当的。可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逼着人沦陷,不得解脱…我十八岁练功呕血,不是因为你与男子欢好,而是因为...与你欢好的男子不是我。我仗着生病,迫你答应做我娘子。我问时有点不安,但你都答应了,那么总该兑现的。卫彦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我的阻碍。我对你从不道谢,因为对你不见外,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没想到你死心塌地绝不转圜。苗域镜湖中,我看到自己权倾天下,你在我身旁。然后我们回去,卫彦死了,你崩溃了。你浑浑噩噩的,就像另外一个人。那样也不错,我不那么挂念心里有的那个人。但你又回来了。多少人就此一去不复返,你居然还能回来。我挨了军棍,你给我上药,赠我鸟衔花巾环定情。你说了,那原本是一对的。我晓得你还为卫彦伤心,所以从来不愿意逼迫你。袁州城外的金桂花树下,你给我束发。我以为自己二十五岁了,强大到不需要安慰,结果你一句安慰都没有,那么拙劣就让我溃不成军。是啊,卫彦毕竟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出口,又在原地等了你五年,你该看到我了。我以为鸟衔花巾环定情,然后我发现又是个错觉,哈哈哈哈!你一认识石教主,就撇下我跟他走。我胸膛上放血的伤口,一年又一年,因为总会愈合,所以就不值一提吗?你是真的看不到还是一直在装傻?权势、武功、容貌、智谋,我究竟哪一点不入你的眼?我是紫微帝星,要什么得什么。天下都得到了,怎么会得不到你?况且你既然应过做我娘子,就不能言而无信!带你走那晚,你觉得你只是我小时候未竟的愿望之一。不是的,李平。其实我给你的,我只给过你。你晓不晓得同你入睡时,有多少次我想进入你,又想着我进入过太多人,所以不能进入你,只能对你守之以礼。你呢?从小到大,你待我公平过吗?你偏心过我吗我软禁你在太极宫,逼你看着我,你却视而不见。你知道的事情太多,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而你一直不肯回心转意,那我留你何用?”飘浮的橙黄光芒逐渐点亮月夜。“我跟在你后面,看着千牛卫一剑挥向你颈项。那一瞬间我后悔了。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想杀你?一直以来,我明明都在保住你的命,想好好待你。我想你活着,哪怕知道我的从前也没关系。所以我拦住了千牛卫,抱你回甘露殿中。我清楚共生蛊还在你体内,只要还有一口气,你总会醒过来。但看着你昏迷不醒,我还是害怕了。我想通了,你醒过来后我就放你出去,知道你还安安生生地活在别处,就足够了。绵羊说过他只爱石头,不是猫仔的猫仔现下终于听进去了,要放手了。”近三百万盏祈福灯飘至半空,渐成灯海。“我是建平帝,是沈曜,所以沈涟的户籍永远不会迁出禾木医馆的。我从小就知道你不公平,可是太晚了,我心里有你了....” 他忽然对着灯海大笑,“欠你的祈福灯,我还给你了。无论你记不记得,对你许的诺,我总会做到。”有哀伤刻入他骨,“我点亮三百万盏祈福灯,来照着你回家,李平,你高不高兴?”橙红灯海自由,辽阔,浪漫。 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淋在头上。他的脸从来容色无双,凌厉无匹。而酒水就沿着这张脸洒下来。可在那之前,我已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 他是沈涟。 他流过血,流过汗,现在流了泪。 不知所措中,我拉开了袖中藏的掌心雷:“橙红一片太单调了,我给你添些艳色。” 于是,焰火自长安城中最高之处蹿上夜空。 沈涟有如不见,恍如未闻:“你滚回家吧,其实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一以贯之。然后他声音渐弱,仿佛真的醉了,仰面摔在屋脊上,又抓着我,顺屋檐滚下去。丢开我后,他在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趴着,再不动弹。 百万盏祈福灯映衬下,九瓣红莲灿烂夺目。然后丝绒夜空中,紫薇星旁的隐星骤亮。 我扶起醉倒的大儿子回尚药局,给他掖上被角,陪他睡了一宿。我偏心他的。 即使不是他想要那种。 早上起来时,身边没有人。尚药丞郑慎由从门外探头:“李奉御,你醒啦?千牛卫在尚药局门口等你,说你要致仕啊?”我点头往外走:“对啊,我还是想回长安城做个普通大夫。”郑慎由说:“李平,你多保重。” 门口,千牛卫躬身,递上纸袋:“陛下昨日吩咐过的,今早送李奉御出宫。他还赏赐了李奉御五两檀州白露。”于是我接过檀州白露,随他出太极宫,上了承天门外的马车。红墙青瓦逐渐落到身后。 年少时,我曾想象过许多离别的场景。或决绝或凄楚,也许还是玉潭城中见过的“此生别过,来世不见”。但最终只是在斜阳下,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回禾木医馆的平淡。 来于平淡,亦归于平淡。 元宵节的晚上,我拉过了掌心雷,石慕却没有立即来。转眼间到了二月一日的下午,我带上二两檀州白露去四神庙。我问知客:“玄机回来没有?” 知客说:“玄机祷祝刚从乌斯藏回来,我引你去。”他引我去了玄机房间。 玄机正下棋,然后拂乱棋盘,对我叹气:“李平,你这些年吃苦了。” 我摸摸灰发说:“也还好。” “我在乌斯藏推演星象。”玄机说,“紫微帝星要改朝换代,那么就要破旧立新。旁边那隐星正是应运而生的破军。破军星为恶曜,司“耗”,乃是专克紫微的煞星。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曾一度明亮,”那是卫彦与石向天对战之日。“却又在永熙八年七月八日重归隐匿。”那是石慕答应天一军不与盛军作对。“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破军再亮起来,却是由耗转禄,要保紫微的百年盛世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说,“破军星由耗转禄,那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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